东方渐渐泛白，从云层中冒头的夏日艳阳慢慢挥洒人间，黑夜出现裂缝，山林田野浮现独属白日的美丽。
吱呀的推门声先响，接着是人群走动引起的嘎吱声，随着渺小人族的行动，古旧建筑缓缓苏醒，响起生活的乐章。
等到最后一颗星星消失在天幕，颜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符笔，起身走出房间。她撑在栏杆上，重复这半个月都在做的事情。
贪婪地看。
无为楼地势高，远在山林深处，楼中没什么人，但从颜书的房间便能俯视整个方圆村。住在丹宗的半个月，让她觉得好像回到了困仙界，那般平淡的、每天只用操心明天吃什么的日子。
天还没亮的时候，济世楼的两口水井前就排起了长龙。
右井排水，左井排药。
颜书曾问过乐慕天，如何能将井水变成人人都能喝的药？
乐慕天随着颜书的视线看向人群，答曰，“千人千样，哪会有如此的药，井里不过是些寻常的清神丹，最多能有些提神醒脑，耳聪目明的用途。”
原来每日三碗喝的不是药，是盼头。
颜书接着又向她提起包好好的事，既然济世楼愿意给盼头，又收留了那么多病患，为何当初会拒绝老包呢？
乐慕天忆起菇蕈林里，她和颜书的初遇，“那个心脏缺失的孩子？”
绿发丹修望了望在土楼走道间奔跑嬉戏的孩童，“可能她是真的没有盼头了。”
“济世楼里的丹修以济世为道，每日天南海北，倾家荡产来求药的没有上万，也有上千。能留下的，皆是还有盼头的人。”
“楼里不分老少，住的大多都是重病之人，但你有感受到一丝死气吗？”
颜书摇头。
“那是因为济世楼里没有死过人，从方圆村走出去的皆是康健之人，这才能享有多年盛名。”
“修复心脏的丹药，我听闻的只有碧落丹一种，现世唯一一颗还埋在远古战场的地下。”
“碧落丹用碧落花加黄泉水炼制而成，丹方确实存于百炼门。但有了丹方，和能炼制出来是两码事。”
“光说材料，碧落花长于东方一层天，千年一成，黄泉水流经幽都，汇入忘川河，煞灵遍布。这两个地界没有化神期的修为，来去都不能自如，何谈取材。”
乐慕天转过身来，背倚栏杆，“何况，不是我自夸，如果这世上能炼出来碧落丹的，除了我师尊，便是我了。”
“济世楼的弟子，既然选择了济世为道，就注定不会在丹道上有什么卓越的成就，他们没那功夫。”
“我能炼一炉丹，连续几年不出门，不受凡尘打扰，可他们不行。探诊，挖药，起炉，每日往复。”
“百炼门的天才代代出自无为楼，那是用他们的时间和经验堆出来的。”
“明知有办法，却做不到的果和不知办法，从而早早放弃的因，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呢？”
颜书不知道怎么选，她只能对这鲜活的场景多看再看，牢牢铭记于心。
每日最早出现的是一年老的鳏夫，他颤颤巍巍地下楼，打水打药，腿脚虽不好，却总能在人声鼎沸之前，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最晚的是一位爱穿花衣，打扮颇为艳丽的妇人，她总是拖拖拉拉，三天两头都不记得来，那是因为她根本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好起来。她的丈夫多年酗酒，每日宿在醉月楼，既不顾家，又爱在外惹是生非。
但她也是新水桥的熟人，她日日都会去水边放一盏祈福花灯，一边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一边遥遥看着花灯远去。
济世楼里还有不少吃百家饭的孩子，他们都是幸运的弃婴。长大后，有天赋的，可能自此成为丹宗弟子，迈入仙门，没有天赋的，也能留在村里当个杂役什么的。
日头高升，纷闹的人群避其锋芒，躲回屋中小憩。
修仙者是没打算小憩的，颜书走至隔壁敲了敲乐慕天的房门。
“进来吧。”
推门而入，颜书瞧见乐慕天正在盘弄一堆瓶瓶罐罐。见她来，乐慕天规整了几瓶，放置桌面右角。
“怎么？准备告辞了？”
颜书提裙坐到她对面，“诶？难道写脸上了吗？”
乐慕天抬头煞有其事地打量颜书，“写脸上了。”
颜书侧撑在桌子上，拿起一瓶，“按厉害程度分类？”
乐慕天摇头，“按会不会致死分类，”她指了指左边，“九方大比不能死人，这些都是要人命的。”她一脸可惜的表情。
“都快八月了，你还准备去哪，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一起去中州城。”乐慕天放下一瓶蚀骨水。
颜书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好像也是液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早点出发，上次听你说，丹宗也没几个人去大比。”
乐慕天差不多分类好了，她一把将能用在大比上的丹药收入储物袋，“我师尊出门寻药去了，他从中州城得了一失落已久的丹方，回村后兴致勃勃就走，谁都拦不住。”
“百炼门化神期的大能不多，”乐慕天拉着颜书出门，她指了指更远的山里一座方形土楼，“那里，还有一位不喜欢出门的无为道前辈，出发前，我得去请她出山。”
颜书了然。
乐慕天又问起，“今年太微是哪位长老去？”
颜书思索一番，她没有得知具体消息，不过花长老守在空桑城，宗里如今是煜长老和一木师兄掌事，那得空的估计只有林清野了，或是一些她不甚熟悉的。
她心中叹气一声，她是不是还得寻摸些东西送给他，可林清野什么都不缺，过分珍稀的宝物，她手头也没有。
“没有确切消息，可能还是林符尊。”
乐慕天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我师尊说林符尊在大比上大肆吹嘘你，说什么，‘以后兴许会成为我的关门弟子也未可知。’”
她撑在桌子上靠近，“我什么时候能吃上你的拜师宴呀？”
颜书戳戳她的额头，推她远些，“掌门是流露过林符尊想要收我为徒的意思，我受他恩惠颇多，自是不会拿乔。”
“但符尊地位崇高，脾气倨傲，他可能就是玩笑一提。收徒，还是关门弟子，怎么也得仔细仔细。”
乐慕天大笑几声，“你知道我师尊怎么说吗？”她站起身来，轻咳几声，“他，他就是，不，不，好意思，思，开，开口！”
模仿完段柯的乐慕天笑得前仰后翻，不过她旋即又正色道，“再晚几年也是好事，符尊若收你为徒，按辈分你就是太微大师姐，这个位子可不好坐。”
“八宗看起来风光，那是天道给的面子，殊不知什么时候就得为祂卖命。”
“不提这个，”颜书向她打听，“我上次托你问的事有眉目了吗？”
颜书许诺让丹宗两位上清道弟子都活着，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她早早向乐慕天了解他们的近况，但结果有些出人意料。
世人皆传，商游尊者的两名弟子，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辛彩仙子花容月貌，可惜命不久矣，陆宣仙长风神俊朗，是承接商游尊者衣钵的好苗子。
实际上，辛彩虽举步维艰，但底子扎实，用乐慕天的话来说，“病怏怏地也能活上千年。”可陆宣就不好说了，金玉镶嵌其外，但败絮其内。
听雨楼的赌盘，长的上百年一开，短的为了照拂凡人，十年一开。他们二人的性命之赌，便是十年一开，如今只剩下五年的光阴了。
乐慕天拿出她整理的讯息，“陆宣能遇见你，真是好运气。”
颜书不懂上清道的修炼法门，无法对陆宣的修炼指手画脚，她也不乐意做这种事。她托乐慕天寻寻有没有吊人性命的丹药，只要让他活过赌盘就好，她可没有捞陆宣一辈子的想法。
“不过你多管闲事的样子，也挺可爱的。”她递给颜书，“锁仙丹，通常是那些多年无法突破之人用来稳固仙魂，防其离体，他只要自己不作死，吊个五年性命，应该差不离。”
颜书瞧了瞧上面的药材，“药材交给我，你替我多注意注意他，后面我估计没什么功夫。”
她预计大比一结束就会回困仙界，无定河轨迹不定，两界通道她也只跟随煜长老走过一次，五年之内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乐慕天摆了摆手，“不必操心，托你和詹舒卿的福，五年之内我都不太会缺药材了。”
“那我给你补点灵石。”颜书作势就要掏兜兜。
“可别，”乐慕天扯了扯唇角，“太微没有供奉，你的灵石都是一点一点攒出来的，百炼门弟子一月供奉三千。何况，我的一瓶丹药随便卖卖，都不止三千。”
颜书顺势收回自己的兜兜，“大气，等我通吃分你一半。”
和乐慕天继续闲聊半会，天色渐暗，颜书向她告辞，“明日我去长生楼拜访后，就直接出发了。”
乐慕天起身送她出门，“明日我陪你去。”
绿发丹修拉住她的手，有些担忧颜书的身体，“大比...随心就好。”
颜书捏捏她的手，“那我祝你拿魁首，大比遇见可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必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