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脚陷在泥里,鞋底黏着那层温热的红。不是血,至少不全是——滑腻,发颤,像活物在鞋底爬,又像在喘。他没动,赤脚往里踩,土裹上来,卡住脚踝。泥从趾缝挤进,一股地底的腥,混着铁锈和烂根味。他闭眼,骨头被往下拽,像大地张着嘴,一口口咬。
怀里那卷破布冷得像铁片,贴着胸口,不吸热,反抽。他知道,这东西活着,但不像人活法,像一段割不断的记忆,一句死不闭嘴的遗言。
血不能再试了。上回割掌滴下去,泥水冒泡,跟烧开似的。赵铁柱就没了。不是死,是被地吞了。人跪着,手插进缝,嘴张着,没叫。然后软下去,衣服空了,泥里只剩个坑,转眼被红水填满。那一刻,他听见地底在说话——不是响,是低语,千百张嘴念一个名字,又像风刮过骨头缝。
血不是钥匙,是饵。地下的东西不杀,它挑人。
他蹲下,三指插进泥缝。湿泥钻进指甲,指尖碰上一块青砖边,凸起,不平,像谁故意留的记号。抠出来,翻看。正面是密纹,细如齿轮咬痕,排得整齐,却看不出用。背面有凹点,偏了位置,补了正面的空。他愣住。
砖转九十度,再看。凸凹连成线,绕角一圈。不是刻的,是立体的。纹路在空间里绕成闭合轨迹,像星图,又像某种结。他猛地抬头,扫视整段渠底。
红水还在流,慢,稳,像大地的血管在跳。菌丝浮着,灰白交织,像一层皮,盖了大半渠面。可那些松动的砖,位置不对。不是乱的。一圈圈往里收,像年轮,像罗盘刻度。每块砖的凸凹不同,却彼此呼应,像拼图。
他掏出液压钳,撬起三块砖,一块块翻。正面凸点对背面凹点,拼起来,像球面上的坐标。脑子里闪过大学抄的星图笔记——二十八宿,心宿在南,尾宿接北,中间是“龙脊”过脉。那是老课上学的冷知识,现在像一把锈钥匙,咔哒,插进锁眼。
他翻开笔记本,纸角卷了,边上铅笔写着:“心宿三,主五月农事。”抄自一本破《田经注》,老师说这是古人看星定耕的密码。他对照渠心第七块砖的凸点,再看东北角那块,参宿位。对上了。误差不到半度。
残卷贴在手腕内侧,忽然一震。不是烫,是颤,像脉搏跳了一下。八个字浮出来,黑得发灰:
“星垂平野阔。”
字散得快,像墨滴进水,残卷又冷了。可他知道,这不是镇压阵。是图。是投影。七十七块砖,不是封印,是锚点。它们把地下的脉钉在地表,用星宿定坐标。这段渠,正压在“心尾交汇”上——龙脊中枢,地气最活的地方。
他低头看手里的砖,指腹蹭着凸点。这东西不是刻的,是铸的。每块都像同一个模子出的,纹路一样,凸凹不同。拼起来,能成天象模型。不是为了看天,是为了映地。星图即地图,天象即地脉。
他掏出检测仪,想扫砖的密度。刚亮屏,信号乱了。电磁干扰,强得像发电机在转。他关了,塞回腰带。可关机前一瞬,瞥见波形图上有个异常峰值——频率极低,接近地磁脉动,但有规律,像心跳。
红水还在涨,菌丝连成片,像皮浮着。他蹲着,手撑泥地,忽然发现菌丝不是乱长。它们顺着砖缝走,沿着凸点爬,像在读什么。不是蔓延,是执行指令。
他盯着一块砖的角。三道凸线,交叉成三角。那是“心宿”的记号。笔记里画过,心宿三星,主农事,也主命脉。古人说“心为火,主夏,主血”。他忽然脚底发烫。
菌丝爬上去,停在交叉点,不动。然后动了。
不是乱爬。是顺着纹路走,像描图。描完,缩回去。像完成仪式。
他翻出赵铁柱留下的青铜罗盘。表面刻着田间标高,指针锈了大半,边缘磨得发亮,显然是常摸出来的。他记得赵铁柱临走前说:“渠变色,速避。”那时当是迷信,现在明白,那是遗言。
他把罗盘放上心宿砖。
指针抖了下,转半圈,停。不指北。偏北十五度,直指镇中祠堂。
他抬头。
祠堂在半里外,灰墙黑瓦,没异样。可就在抬头瞬间,一道血光从屋顶冲出,笔直上天。光不散,像被裹着,凝成柱子,刺穿云层。没声,没风,但他觉得空气在震,像有东西在共振。
几乎同时,渠底红水猛地一跳,像被抽了。菌丝膜抖,砖缝纹路亮了一瞬,暗红,像烧过的铁。地在动。不是震。是跳。一下,两下,三下,节奏稳,频率和刚才波形一致。
他手里罗盘还在,指针稳指祠堂。残卷贴腕,突然发烫。不是血引的热,是自己热。八个字浮现,黑得像炭:
“星归其位,脉启中枢。”
字散了,残卷温度回落,但没冷透。纹路还在闪,像根系在呼吸。他知道,不是结束,是开始。
他低头看罗盘。赵铁柱的。刻痕深,是常年摩挲的。他记得赵铁柱总拿它测坡度,说:“水往低处走,但得知道哪是低。”那不是废话。是暗语。低处不是地势低,是气脉沉。水往气沉处流,人往命门走。
现在,罗盘指的不是低处。是祠堂。
他想起赵铁柱最后的样子。跪泥里,手插土,脸空白,像被抽空。然后化了。衣服空落,泥里一个坑,被红水填满。他没哭,也没动。只把罗盘攥紧。那时以为是执念。现在懂了,那是交接。
泥地忽然蠕动。
他回头。
赵铁柱从红水里站出来。不是人形,是影子。裹着灰白菌丝,像穿了层茧。脸看不清,右手露着,还有血肉,指节发白,攥着什么。他走来,脚不踩水,像浮着。离陈砚三步,停。
右手抬,伸过来。
陈砚没躲。伸手接。
赵铁柱把东西塞进他手里。是罗盘。另一个。比他手里那个旧,包浆厚,刻痕深。指针青铜,尖带钩,像古物。刚握住,赵铁柱的手就开始褪色。菌丝往里缩,皮肤变灰,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红水。眼睛闭了,嘴角动了下,像笑。
然后,塌了。
不是倒,是往下沉,像泥里有口井。整个人陷进去,菌丝断开,缩回地底。只剩那只手,最后消失前,指尖点了点陈砚胸口。
陈砚低头看手里的罗盘。两个都在。旧的那个,指针突然转了,比刚才更稳,更准,直指祠堂。新罗盘的指针晃了晃,像挣扎,最终也偏转,和旧的一样。
他把新罗盘塞进包,留下旧的。翻过来看背面。一行小字,快磨没了:
“标高归零,指北向心。”
他不懂。但知道这东西重要。赵铁柱用命送来的。
他蹲下,把旧罗盘放上心宿砖。指针不动。移一寸,偏南半指。再移,突然一抖,稳住,还是指祠堂。他试了七次,每次调位置,指针都微调,最终归同一方向。这不是磁偏角。这罗盘在“校准”。
他抬头。
血光柱还在,没散。渠底红水跟着跳,一下,一下,像呼应。菌丝膜开始缩,从边往中心退,露出一块块青砖。每块砖的纹路在微光中浮现,像被唤醒。七十七块砖,按顺序亮起,从外到内,一圈圈,像星轨转。
残卷在腕上,纹路微亮。他没等它说话。已经懂了。
地不是线。是网。砖是节点,星是坐标,水是脉,人是引。
祠堂,是结。
他慢慢站起身,脚底的泥还在吸,但他不再陷。他知道,这地在认他。不是因为他流过血,而是他看懂了纹路。赵铁柱没选错人。
他走向渠边,脚步稳。泥水溅起,却不再沾鞋。旧罗盘在手,指针微颤,像在感知某种看不见的场。他回头看那块心宿砖,三道凸线在红光中清晰。他知道,那不只是记号,是入口的钥匙。
半里外,祠堂光柱依旧笔直。没风,可他听见了声音——极低,极远,像地底的钟在敲。一下,两下,七下。七声后,光柱晃了下,像是回应。
他开始走。
每一步,都踩在星图的节点上。他知道,祠堂里没有神像,没有牌位。有的,是另一块更大的砖,埋在地基下。那是“心尾交汇”的实体锚点,是龙脊的开关。
赵铁柱没死。他成了“引”。现在,轮到他了。
他摸了摸腕上的残卷。它不再冷,也不再热。它只是在,像一段沉默的证言。
“标高归零,指北向心。”他低声念。
意思是:当一切归位,方向不再是地理的北,而是命脉的中心。
他加快脚步。
红水在身后翻涌,菌丝重新爬出,但不再遮砖,而是沿纹路长,像在加固什么。天边没星,可他知道,星已落下,在这片地上,织成一张活网。
而他,正走向网心。
祠堂门没关。他推门进去,尘灰落地,像雪。
正中央,地面裂开一道缝,露出一块大青石。石面光滑,刻着二十八宿全图,心宿与尾宿交界处,有个凹槽,形状和他手里的旧罗盘一模一样。
他走过去,单膝跪地。
把罗盘放进去。
咔。
一声轻响,像锁扣上。
整座祠堂震了一下。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长吟,像龙醒了。
光柱骤亮,冲上夜空,像一把血色的剑,刺穿云层。
陈砚低头,看见手腕上的残卷,纹路全亮,八个字缓缓浮现,这次,清晰如刻:
“脉启,星归,人承。”
他闭上眼。
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陈砚。
他是“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