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的迷雾似乎比往日更加粘稠,像是化不开的灰色浓汤,将天地煮成一锅混沌。泥巴飞船慢悠悠晃在迷雾边缘,船头那盏回春灯调到中档,乳白光晕勉强撑开三五米见方的清明地界,像颗温吞的夜明珠,在灰蒙背景里显得格外倔强。
林奇蹲在船头,正用一把小铲子修补船身左侧一道细微裂痕。那裂痕形状古怪,边缘泛着灰白,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啃噬过。他手边放着一罐新调制的泥巴,掺了规则活跃点的七彩泡泡粉末和少许西境特产的凝胶土,看上去五彩斑斓,闻起来还有点烤串摊的焦香。
豆浆议员盘腿坐在折叠桌板旁,面前摆着那杯永远喝不完的搪瓷杯。他今日没穿那身标志性的议员袍,换了件灰扑扑的旅行斗篷,乍一看像是哪个冒险团走散的老佣兵。
你这船,晃得很有节奏感。豆浆议员抿了口杯中物,不是豆浆,是高度浓缩的能量液,辣得他眯起眼,像喝了假酒。再晃几下,我怕把上个月欠的债都吐出来。
林奇没搭理,专心致志地将五彩泥巴填进裂缝,又用手指抹平。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不是在补船,而是在安抚某个躁动的生灵。泥巴填入后,裂缝边缘的灰白色泽竟真的淡去几分。
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尖啸,像是金属刮擦玻璃,又像是某种生物临死前的哀鸣。声音穿过迷雾,变得扭曲失真,听得人心里发毛。
是巡游哨兵。豆浆议员放下杯子,神色难得正经,仲裁庭放在西境的耳目,专门清理不守规矩的探索者。看来咱们这盏灯,到底还是太招摇了。
林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屑。他走到船头,伸手调整回春灯的旋钮。灯光稍微亮了一些,光晕扩散到十米左右,迷雾仿佛被无形的手推开些许。就在光线增强的刹那,前方迷雾中骤然闪过几道扭曲的黑影,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
黑影避开光晕范围,在四周游弋,发出更加急促的尖啸。它们在试探。
豆浆议员不知何时也站到了船头,手里捏着几枚古旧的铜钱,铜钱在他指尖翻转,发出细微的嗡鸣。要动手?他问,语气像是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林奇摇头。他解下别在腰间的守桥人令牌,令牌触手温润,那个歪扭的茶杯图案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他没有激发令牌,只是将其轻轻按在回春灯的灯罩上。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令牌与灯罩接触的瞬间,回春灯的光晕性质悄然改变。不再是纯粹的乳白,而是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如同月华般的清辉。清辉洒落,并未驱散更多迷雾,却让那些游弋的黑影骤然停滞,尖啸声也戛然而止。
它们像是迷失了方向,在原地打转,片刻后,竟缓缓退入迷雾深处,消失不见。
豆浆议员挑眉,收起铜钱。看来这编制,还有点特权。他打量着令牌,眼神探究,能命令那些鬼东西?
不能。林奇收回令牌,重新别好,它们认的是桥的气息。
也就是说,你这冒牌守桥人,拿着祖传的工作证,唬住了看门的保安。豆浆议员总结精辟。
林奇默认,走回桌板旁,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茶水是早上泡的,味道有些涩,他喝得面不改色。
泥船继续西行,速度不快,稳得像是贴着地面滑动。越往深处,迷雾的颜色越发深沉,从灰白渐次过渡到灰黑,空气中规则能量的微腥气也更浓重了些。偶尔能看到巨大的阴影在远方迷雾中缓缓移动,轮廓模糊,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林奇偶尔会调整回春灯的角度,让光晕扫过那些阴影。灯光所及之处,阴影并无反应,依旧按照固有的节奏移动,仿佛泥船和灯光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它们不是活物。豆浆议员观察良久,得出结论,是规则沉淀的残影,古战场遗留的印记。他看着林奇,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林奇从船舱角落里摸出几个怪虫甲壳打磨的零件,开始组装一个小巧的铃铛。动作熟练,像是做了千百遍。看多了,都一样。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豆浆议员却听懂了。他想起那些回春灯投射出的历史碎片,无数穿着古朴制服的身影在虚空中劳作,建造那座通往未知的桥梁。眼前的残影,与历史碎片中的鲜活身影重叠,不过是同一场梦的不同片段。
梦醒了,桥塌了,只剩下这些执念般的影子,还在重复着当年的轨迹。
泥船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迷雾在这里变得稀薄,能隐约看到下方破碎的大地,以及散落各处的、闪烁着微光的规则之桥碎片。那些碎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像是星辰陨落后的残骸。
林奇操控泥船缓缓下降,落在一块较为平坦的黑色岩石上。岩石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船头灯的光晕,以及船上两个模糊的人影。
他跳下船,蹲在岩石边缘,伸手触摸地面。指尖传来刺骨的冰凉,还有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震动,仿佛这片大地深处埋藏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豆浆议员也跟着下来,跺了跺脚。这地方,规则乱得像一锅粥。他感受着四周混乱的能量流,难怪飞行器进来就失灵,神识也被压制。
林奇没说话,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半埋在地里的桥体碎片上。那碎片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裂纹中却流淌着金色的光芒,如同熔岩。他走过去,尝试将其搬起。碎片纹丝不动,仿佛与整个大地焊在了一起。
他不再费力,转而从工具包里拿出小锤和凿子,小心地从碎片边缘敲下几小块闪烁着金光的碎屑。碎屑落入他特制的容器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就在他收集碎屑时,回春灯的光晕无意中扫过碎片侧面。灯光下,碎片表面浮现出一些先前未被察觉的刻痕。那并非古文明的文字,而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和符号,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意味,像是濒死之人用尽最后力气划下的印记。
豆浆议员凑近细看,眉头微蹙。这不像建造记录,倒像是…遗言。
林奇用凿子尖端轻轻刮过那些刻痕,刻痕中残留的微弱意志顺着工具传递而来,带着灼烧般的刺痛感。他面不改色地承受着,将刮下的少许粉末也收集起来。
呜——
低沉的号角声毫无预兆地响起,穿透迷雾,回荡在空旷的废墟之上。声音苍凉古老,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威严。
豆浆议员脸色微变。是仲裁庭的集结号,他们在召唤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四周的迷雾开始剧烈翻涌,仿佛煮开的沸水。无数灰白色的净化波纹从迷雾深处涌现,不再是之前遇到的散乱触手,而是汇聚成一股股洪流,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朝着泥船所在的方向合围而来!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缓慢移动的巨大阴影,也仿佛接到了指令,调转方向,带着碾碎一切的声势,缓缓逼近。
泥船瞬间成了风暴的中心。
豆浆议员一把将林奇拽回船上,快走!这架势,是要把咱们连同这块地皮一起扬了!
林奇却挣脱他的手,快步走到船头,将刚刚收集到的金色碎屑和刻痕粉末,一股脑地倒进了回春灯的灯罩内部!
你干什么?!豆浆议员愕然。
林奇没有回答,双手猛地按在灯罩两侧,体内那些沉寂的归墟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起来,顺着掌心疯狂注入灯中!
回春灯剧烈震颤,灯罩上的莲花纹路以前所未有的亮度闪耀起来!乳白色的光晕瞬间被染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光芒不再温和,变得锐利而霸道,如同出鞘的利剑,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净化波纹洪流和巨大阴影,悍然撞去!
金光与灰白洪流对撞!
没有声音,却有一股肉眼可见的冲击波以泥船为中心轰然扩散!脚下的黑色岩石寸寸龟裂,周围的迷雾被瞬间清空,露出上方阴沉如铁的天空!
净化波纹洪流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浪,轰然溃散!那些巨大的阴影也在金光照耀下发出无声的嘶吼,动作变得迟滞,表面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褪去,显露出内部更加扭曲、更加破碎的规则结构!
金光持续了不到三秒便骤然熄灭。回春灯光芒黯淡,灯罩上甚至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纹。林奇脸色苍白了些许,扶着灯罩才站稳。
而四周的威胁,已然瓦解。
豆浆议员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战场,又看看喘着气的林奇,半晌,才吐出一句。你这哪是补船,分明是给棺材板加装火箭推进器。
林奇缓过气,检查了一下回春灯的损伤,又看了看那些在远处重新凝聚、却不敢再上前半步的净化波纹和阴影。
他走回驾驶座,启动泥船。飞船晃晃悠悠地升起,调转方向,朝着来路驶去。
这次,迷雾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仿佛在恭送什么。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直到看见启源之地熟悉的灯火,豆浆议员才开口。
你刚才用的,是桥的力量?
算是。林奇看着前方,碎片里残留的。
那你呢?豆浆议员问,你的力量,又是什么?
林奇操控着泥船降落在广场上,熄火。船身那些新补的泥巴在灯光下泛着五彩的光。
他跳下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是欠债太多,不敢死。
说完,他朝着小吃街走去,背影在夜色里拉得很长。
豆浆议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艘破破烂烂却硬是从西境深处杀回来的泥船,突然笑了。
他掏出通讯符,接通了某个频道。
喂,老布衣?对,是我。他对着通讯符说道,下次的茶,多加两片叶子。
顿了顿,他补充道,记他账上。
通讯符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布衣老者平静无波的声音。
可以。利息照旧。
豆浆议员收起通讯符,晃着搪瓷杯,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夜空下,泥巴飞船静静停泊,船头的回春灯努力散发着微弱的光,像一枚倔强的印章,盖在了这片喧嚣而又孤独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