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从总部飞舟上溜达下来的画面,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懵了所有等着看他倒霉的人。
黑岩城安静了那么一瞬,随即各种猜测如同雨后蛤蟆,咕呱乱叫。
“这就…完事了?”
“看这样子,不像挨了处分啊?”
“难不成大司座还挺赏识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具僵尸,赏识啥?赏识他不喘气吗?”
王彪听到心腹连滚带爬的汇报,当场砸了最喜欢的翡翠鼻烟壶,碎片溅了一地。“查!给老子查清楚!总部到底什么意思!”他嗓子眼发甜,差点又是一口老血。
周永在自己冷清的府邸里,对着棋盘枯坐半天,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把手里捏得温热的黑子丢回棋盒。“大势已去…暂且…蛰伏吧。”
外面的风风雨雨,丝毫没影响林司丞的工作节奏。
该敲钟敲钟,该批卷宗批卷宗,该视察矿区视察矿区。仿佛去总部出了个短差,见了个不太重要的客户,回来该干嘛干嘛。
唯一的变化,是他腰间那块令牌,从“代”字变成了正式。黑岩城镇邪司,算是彻底姓“林”了。
这份淡定,在几天后总部监察使抵达时,达到了顶峰。
来的是个中年文士,看着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我很清廉”、“我讲规矩”的气息。身后跟着两名眼神精悍、气息沉凝的随从,一看就是高手。
他手持总部文书,踏进镇邪司大门,下巴微抬,声音不高不低,却自带一股审查官的优越感:
“鄙人文致远,奉总部与大司座之命,特任黑岩城镇邪司监察使。此后一应人事、财务、任务调度,皆需报备审核。望林司丞…配合。”
他把“配合”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钱宝来站在林奇身后,胖脸皱成了苦瓜。完了,来了个较真儿的!这以后还有好日子过?
林奇没啥表示,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文致远,目光在他那身过于干净的青衫上停留半秒,然后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边上呆着去。
文致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僵尸,果然如传言般无礼!
他轻咳一声,决定先声夺人:“既如此,便请林司丞将近期所有人事变动、物资出入、功绩核发记录,以及那‘劳动改造’名册,一并取来,本使要即刻核查。”
他特意强调了“劳动改造”四个字,语气带着明显的审视。
林奇扭头看了钱宝来一眼。
钱宝来会意,苦着脸跑去搬卷宗。不一会儿,几个巡夜使吭哧吭哧抬来好几口大箱子,砰地放在议事厅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文致远用袖子掩了掩口鼻,示意随从:“打开,逐一核对。”
两名随从上前,打开箱子,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卷宗。文致远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醉仙草的种植收益报表。他扫了几眼,指尖点在某一项支出上:“此项,‘阴肥’采购,数量巨大,用途存疑。记录不详,不合流程。需补充说明。”
又拿起一本,是矿区产出记录。“此等稀有矿石,按律需直接上缴总部兵部,为何留存部分于司内库房?程序有缺,立即整改。”
再拿起劳动改造人员思想汇报,看着上面那些“感谢林大人给饭吃”、“一定好好改造”的按手印保证书,嘴角撇了撇:“儿戏!感化邪修,岂是这般简单?此等文书,毫无效力,形同废纸!”
他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全是镇邪司规章里的条款,挑出来的问题看似细小,却都卡在关节上。一时间,议事厅里只听见他清冷的声音和翻动卷宗的沙沙声。
钱宝来额头冒汗,几次想开口解释,都被文致远用眼神制止。“流程就是流程,不容变通。”
两名随从面无表情地记录着,很快写满了几张纸。
气氛压抑。
所有人都看着林奇,想知道这位连大司座都“奈何”不了的僵尸司丞,会如何应对这来自总部的、戴着“规矩”帽子的刁难。
林奇一直没说话,抱着膀子靠在门框上,像是快睡着了。
直到文致远将一箱子卷宗粗略翻完,指出了十几处“不合规”的地方,准备总结陈词时,林奇动了。
他没理文致远,而是走到那几口箱子前,弯腰,从最底层抽出一本厚厚的、封面磨损严重的册子。
那是黑岩城镇邪司近三年的旧账。他上任后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就扔在箱底吃灰。
林奇把这本旧账,“啪”地一声扔在文致远面前的桌子上。动作随意得像扔一捆柴火。
灰尘弥漫。
文致远被呛得咳嗽两声,不满地看向那本账册。
林奇用断棍的棍尖,点在账册某一页。
文致远下意识看去。那是前年的一笔采购记录,采购人是王彪。采购物品是“高阶驱邪符”一百打,消耗功绩点一千二百点。
林奇的棍尖又点了点旁边一本卷宗——那是他上任后,钱宝来整理的仓库盘点记录,上面清晰记载着,仓库里积压的、已经受潮失效的同款符箓,就有八十多打,生产日期正好对上前年。
棍尖移动,点向另一页。王彪去年申请的“淬体丹”五百颗,功绩点一千五百点。旁边是矿区劳役的体检记录,显示那段时间根本无人领取过淬体丹。
再点。周永批示的“阵法维护费”,连续三年,每年八百点,但阵法核心区域的损耗痕迹显示,至少五年未曾维护……
林奇的断棍不快,但很稳,一处处点过去。全是旧账里的糊涂账、烂账、明显的中饱私囊。
他没看文致远,也没做任何手势。意思却明明白白——
查?可以。
先把这个查清楚。
按流程来。
文致远的白净面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关于“流程”、“规矩”的话,都被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身后那两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随从,眼神也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议事厅里落针可闻。
钱宝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本他都不敢细翻的旧账,又看看面红耳赤的文致远,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极其猥琐的、压抑着狂喜的笑容。
高!实在是高!林大人这手“翻旧账”太狠了!你跟我讲现在的流程?好啊,咱们先把以前的烂账按流程捋清楚!
文致远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他知道,这僵尸不好对付,却没想到对方如此刁钻,直接掀了桌子,把最难堪的底裤扯了出来。
继续揪着现在的小问题不放?那这堆积如山的旧账怎么办?真按流程查下去,第一个倒霉的是谁?是已经倒台的周永?还是背后可能牵扯到的更多人?甚至…总部某些睁只眼闭只眼的人?
这浑水,他文致远蹚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声音已经没了之前的清越,带着点干涩:“…以往旧账,自有总部另行审计。本使职责,在于监察现任司丞施政,防微杜渐。”
这就是要耍赖,不接茬了。
林奇似乎早就料到,无所谓地收回断棍,扛在肩上。他走到文致远面前,金属脸庞几乎要贴到对方脸上,鬼火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他。
文致远被看得毛骨悚然,强撑着没有后退。
林奇抬起手,指了指文致远,又指了指那几口装卷宗的箱子,最后指向议事厅旁边一间空着的小值房。
那间房采光不好,还漏风。
意思明确:你,和你的规矩,去那里呆着。看可以,别碍事。
说完,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文致远,林奇转身,咚咚咚地走了出去。他得去醉仙草田看看,新一批的苗好像有点蔫。
钱宝来赶紧跟上,路过文致远时,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文监察使,那屋子好久没用了,有点灰,您多担待,我这就叫人给您打扫打扫?”语气那叫一个诚恳。
文致远看着林奇消失在门口的魁梧背影,又看看地上那几口敞开的箱子,和桌子上那本刺眼的旧账,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憋得脸色由红转青。
他最终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转身,走向那间阴暗的小值房。两名随从默默跟上。
第一回合,监察使带着总部的“标准流程”气势汹汹而来,却被僵尸司丞用“历史遗留问题”一本旧账拍晕,最终缩进了一间漏风的办公室。
消息传开,黑岩城各方势力反应不一。
王彪先是幸灾乐祸,觉得文致远能盯死林奇。可听到文致远吃瘪后,又骂了一句“废物”!连本旧账都压不住!
普通巡夜使和百姓则觉得解气。就该这么治治这些空降的官老爷!
而接下来的日子,文致远还真就跟那几箱子卷宗杠上了。
他每天准时到那间小值房“上班”,一丝不苟地翻阅各种记录,试图从中找出林奇现行政策的漏洞。他不去现场,不看实效,就盯着纸面上的数字和条文。
“东区巡防队本月符箓消耗同比增加三成,超出定额。理由?”他拿着条子找钱宝来。
钱宝来赔着笑:“文监察使,东区最近不是清理了几个废弃矿洞嘛,噬金蚁多,符箓用量自然就上去了,这都是有任务记录的…”
“记录不详,需附详细任务报告及噬金蚁尸体处理证明。”
“……”
“矿区俘虏伙食标准,参照巡夜使预备役?过高!按律,俘虏仅能维持基本生存需求。”
“可他们干的是重体力活啊,不吃饱哪有力气挖矿?挖不出矿,咱们哪来的收益…”
“此非理由,立即按标准整改。”
“……”
“醉仙草田扩大种植,占用原灵兽苑用地,未经总部审批,程序违规…”
“那灵兽苑都荒废十年了…”
“荒废亦需流程确认方可挪用!”
文致远就像个最严苛的会计,拿着放大镜在字里行间挑刺。各种“不合规”、“需补充”、“立即整改”的条子,雪片般飞到林奇的案头。
林奇的处理方式很简单。
所有条子,一律批“阅”。
然后该干嘛干嘛。
符箓照用,俘虏伙食照旧,醉仙草田继续扩大。
文致远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他只有监察权,没有执行权。林奇不搭理他,他总不能自己动手去削减俘虏的口粮。
他试图从人事上下手。调查那几个被林奇提拔的前幽冥殿修士,想找找他们“贼心不死”的证据。
结果墨渊带着人,用改良后的防御阵法,成功挡住了附近山林一次小规模的妖兽暴动,表现无可挑剔。那个管药田的前邪修,培育的阴魂菇品质优良,供不应求。
文致远一拳打在棉花上,还差点被棉花里藏的针扎了手。
他发现,这僵尸虽然不按常理出牌,行事粗暴,但他搞的这一套,偏偏在黑岩城这个特殊的地方,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高效的平衡。库房有钱了,治安变好了,连那些俘虏都变得“安分守己”了。
他挑的那些“程序瑕疵”,在实实在在的政绩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这天,文致远又在值房里对着一份“俘虏参与新城墙修筑”的报告生闷气,认为这“有损镇邪司威严”。
窗外传来整齐的号子声和夯土声。他忍不住走到窗边,透过破旧的窗棂往外看。
只见不远处的新城墙工地上,那些曾经凶神恶煞的幽冥殿俘虏,此刻穿着统一的号服,在几个巡夜使的监督下,热火朝天地干活。抬石头的,夯土的,搅拌灰浆的,分工明确,干劲十足。旁边还支着个大桶,冒着热气,那是按照“超标”标准提供的伙食。
一个俘虏干累了,直起腰擦汗,恰好看到窗内的文致远,居然还对他露出了一个略带拘谨、但绝无恶意的笑容。
文致远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头,心跳莫名有些快。
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烦躁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堆积的、被他挑出各种毛病的卷宗,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标准流程”,产生了一丝动摇。
难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僵尸…也是活的?
就在这时,一名随从快步进来,低声禀报:“大人,刚收到总部密讯,王家…和严锋巡查使那边,对我们进展缓慢…颇为不满。催促我们…尽快找到林奇的…实质性把柄。”
文致远揉着眉心,脸上闪过一丝疲惫。
把柄?
他看着窗外那热火朝天的工地,又看看桌上那本林奇扔过来的旧账。
到底谁的把柄更多?
他叹了口气。
这监察使的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尤其是,当你监察的对象,可能…压根就不是人的时候。
林奇呢?
他正蹲在醉仙草田边,看着墨渊带人调试一个新设计的、利用地底阴脉自动灌溉的阵法。对于文致远的烦恼和王家的催促,他毫不知情,也毫不关心。
他只知道,草有点蔫,得赶紧浇水。
这才是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