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你站在火里……说‘我背得起她的罪’。”她声音发颤,仿佛那灼人的热浪依旧舔舐着她的皮肤。
凌子风的身躯僵了一下,随即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无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眸中,那右眼的淡金色纹路正以一种酷刑般的频率收缩、刺痛,像是有烧红的烙铁在眼底深处反复碾压。
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母亲的脸,用以抵御这股剧痛,却惊恐地发现,那张曾被他视为世间最温暖的容颜,此刻竟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
连带着那段记忆——年幼的他和妹妹在祠堂前的石阶上追逐嬉闹,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也像是被水浸过的旧画,色彩斑驳,细节尽失。
他明白了。
“破妄之息”并非无偿的恩赐,它是一头贪婪的野兽,每撕开一层虚妄,便会从他灵魂深处撕下一块名为“过去”的血肉作为食粮。
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攀升。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还算光洁。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刀刃锋利,映出他苍白而决绝的脸。
他屏住呼吸,在皮肤上用力刻下一行字,血珠争先恐后地从笔画中渗出。
“今日忘一事,勿信我言。”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的阴影里,一个残破的身影缓缓凝聚。
那是藤娘,或者说,是藤娘的残影。
她身上的大红婚服已成焦炭般的碎片,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裂痕,仿佛一件即将崩碎的瓷器。
她空洞的眼神死死锁定凌子风,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你烧了门,可藤娘是杀不死的。我们……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怨灵,我们是被你们凌家血脉唤醒的‘赎罪之种’。”
她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凌子风的胸口,那里的衣料下,裂玉符正散发着微弱的凉意。
“你母亲当年烧毁古籍,不是为了销毁罪证,是为了掩盖一个更残忍的真相!”藤娘的残影剧烈波动起来,带着滔天的恨意,“她并非独自一人去换命!为了骗过幽灵船对灵魂印记的识别,她带上了自己的孪生姐妹,以至亲之魂为引,献祭了她!我……我就是那个被她当作‘影子’,被永远留在船上的妹妹!”
话音未落,另一道身影在不远处悄然浮现。
是断枝僧,他的身影比藤娘还要虚幻,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手中那半截早已枯死的藤条扫帚,深深地插入脚下的沙地里。
“你已非破妄者。”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像一口古钟在凌子风的识海中敲响,“你是‘焚忆人’。每用此力救一人,便会焚毁一段属于自己的记忆。可若你不救,你心中那盏灯,又靠什么来点亮?”
言毕,断枝僧的残影没有丝毫留恋,瞬间崩解成一捧飞灰,消散在夜色中。
凌子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半截枯藤扫帚上,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
他瞬间顿悟了。
破妄之息的本质,根本不是什么勘破虚妄的神通,它是一种最原始、最残酷的交换。
它是在以自己的记忆为薪柴,点燃一捧微弱的真实之火,去照亮被迷雾笼罩的他人。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两道残影吸引时,无人察觉,人群中的柳梦璃,眼底闪过一丝不属于她的阴冷笑意。
沈青禾的残魂借着她的躯壳,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冷笑:“藤蔓那个蠢货,她的失败,只是因为她给予的痛苦还不够深刻。”
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捻起苏妤在昏迷中掉落的一根发带,另一只手掌心则凭空出现了一枚寸许长的骨钉。
骨钉通体惨白,上面用朱砂刻着一个扭曲的“拓跋”符文。
她动作极快地将骨钉刺入发带的结扣之中,骨钉瞬间融化,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气。
“再给你一次‘失去’的滋味。”她低语,声音带着毒蛇般的嘶嘶声。
一丝极细微的异动被凌子风捕捉到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怨毒与诅咒的气息,在他的心觉中一闪而逝。
他猛地转头,视线扫过营地里的每一个人,却无法准确定位来源。
记忆的流失,已经开始严重影响他感知的精度,就像一面布满裂纹的镜子,虽然还能映出影像,却处处都是扭曲的盲点。
那一夜,苏妤在凌子风的安抚下,终于沉沉睡去。
她下意识地将那根捡回来的发带佩戴在手腕上。
睡梦中,她脖颈上已经消退的黑色藤纹再次浮现,但这一次,它们不再是皮肤表面的印记,而是变得更细、更深,像是无数黑色的血管从血肉深处狰狞地生长出来,透出皮肤。
守在她身边的凌子风立刻察觉到了这股不祥的气息。
他俯下身,右眼金纹微亮,一缕微弱的破妄之息如游丝般探出,轻轻触碰她脖颈上的黑纹。
金红色的气息瞬间开始腐蚀那些藤丝,但这一次,凌子风却感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这些藤蔓不再是单纯的怨气凝聚,它们携带了一种……“记忆嫁接”的恶毒力量。
几乎在同一时间,苏妤的梦境被强行篡改。
她看见了火,冲天的火海。
年幼的凌子风面无表情地站在火海前,他的身后,是一个与他面容相似的小女孩,正发出凄厉的哭喊。
然后,她看见凌子风缓缓伸出手,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动作,将那个女孩,他的亲妹妹,亲手推入了火海之中。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营地的宁静。
苏妤猛地从梦中惊醒,她大口喘着气,双眼圆睁,瞳孔中满是无法消散的恐惧。
她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凌子风,那张脸与梦中冷酷的男孩瞬间重合。
“是你!是你!”她疯了似的向后退缩,双手胡乱地挥舞着,“你骗我!你才是灾星!是你害死了你的妹妹!”
她的拳头雨点般落在凌子风的胸口、肩膀上,毫无章法,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凌子风没有躲,也没有还手,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座沉默的石像,任由她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出血痕,任由她的泪水和唾骂将他淹没。
直到她打到力竭,哭到失声,瘫软在他怀里,只剩下微弱的抽泣。
他才缓缓地、用一种沙哑到极致的声音低声道:“若我真是灾星,为何你醒来第一眼,见的还是我,找的还是我?”
不等苏妤反应,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那块早已布满裂痕的裂玉符。
符身冰冷,裂纹如蛛网般狰狞。
“我忘了很多事。”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多到我自己都害怕。但我还记得,就在刚才,你为我哭过。这就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仅存的最后一口破妄之息尽数呼出。
那道凝练到极致的金红色气息没有攻向苏妤的脖颈,而是化作一支无形的利箭,精准地射向她手腕上的发带!
“砰!”一声轻微的爆响,发带的结扣处应声炸裂,一缕黑烟从中冒出,发出一声不属于人类的凄厉尖啸,那是沈青禾残魂留下的一丝诅咒之力被彻底摧毁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凌子风眼中的淡金色纹路如同燃尽的灰烬,迅速黯淡、消散,最终彻底融入他漆黑的瞳孔,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
他的世界前所未有地“清澈”起来,也前所未有地空洞。
就在力量消失的最后一刻,一个温柔而遥远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诀别与不舍。
“子风……别回头。”
那是……谁的声音?是母亲吗?她最后……是对我说的这句话吗?
他想不起来了。
彻底想不起来了。
夜风吹过,卷起沙粒,拂过他空洞的脸。
世界安静得可怕,仿佛连同他的记忆一起,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彻底抹去。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茫然而陌生,像是在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躯壳。
我是谁?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可怕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过去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了无尽的黑暗深渊,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片冰冷的沙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