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顺着沙粒爬上皮肤,将凌子风从短暂的逃离感中拽回现实。
他面前的沙丘之上,高飞的身影被初升的晨光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
那件印有探险队徽章的风衣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合体,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皮肤,手中紧握的卫星定位仪闪烁着专业而冰冷的光芒。
他开口,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拉到极致的弦:“你们怎么还在这?搜救队三小时前就该在这里接应了。”
这绝不是那个在直播间里插科打诨,为了流量不惜夸大其词的浮夸主播。
他的眼神清明锐利,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凌子风的神经上。
凌子风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未露分毫。
他不动声色地弯下腰,将背上虚弱的苏妤轻轻放在柔软的沙地上,这个动作让他得以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度,微启破妄之眼。
刹那间,高飞的生命光晕在他视野中铺展开来。
那原本应该纯粹的光团此刻却像是被污染的画布,无数根灰黑色的记忆丝线强行缠绕、编织其上,如同寄生的藤蔓,硬生生将一个陌生的灵魂勒进了高飞的躯壳。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抓住了凌子风的手腕。
苏妤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仿佛刚从冰水中捞出:“你……你是谁?”
凌子风一怔,低头看她。
苏妤的瞳孔涣散,恐惧让她美丽的脸庞扭曲变形。
她没有看他,而是死死盯着他身后不远处的空地,手指筛糠般指着那个方向。
“她……她一直跟着我……从船上就一直跟着我……”她的声音破碎成绝望的呜咽,“她说,我杀了她。”
顺着苏妤的视线望去,凌子风的心脏猛地一沉。
一个穿着灰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小禾,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和发梢,她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一片空洞的虚无。
她看着因恐惧而崩溃的苏妤,缓缓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不是幻觉残留。
凌子风瞬间明白了,那艘幽灵船最可怕的力量并非物理攻击,而是精神污染。
它将苏妤内心最深处的罪疚与恐惧从记忆的深渊中拖拽出来,赋予其形态,让这具象化的梦魇在现实中如影随形,从内部开始反向侵蚀、吞噬她的自我认知。
“别靠近她!”一声厉喝从不远处的飞船残骸后传来。
冷昊端着枪走了出来,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凌子风的眉心,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与敌意。
“你才是那个被替换的人——真正的凌子风,昨晚就死在船上了。”
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从口袋里甩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和凌子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倒在血泊之中,胸口有一个致命的伤口,双眼圆睁,早已没了气息。
面对枪口与指控,凌子风没有愤怒,没有反驳,反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也许……你说得对。”
话音未落,他双眼中的神采仿佛被瞬间抽空,一股紊乱的精神波动从他身上泄露出来,那是破妄之眼被他刻意催动后伪装出的精神受创迹象。
他身体一软,顺势跌坐在沙地上,双手抱头,一副难以接受现实的崩溃模样。
只有成为被所有人怀疑的“病人”,才能在不被戒备的情况下,看清楚在场的每一个人,究竟谁在说谎,谁又在演戏。
就在他坐倒的瞬间,一阵低沉的嗡鸣毫无预兆地在他颅内响起。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古老而沉重,像是寺庙里被缓慢敲击的老钟。
然而环顾四周,冷昊和高飞都毫无反应,显然,这钟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咚——
第一声钟鸣结束。
他身前的沙地开始像水面一样波动起来,一个身影缓缓地从沙子下浮现、升起,仿佛从另一个维度挤入这个世界。
那是一个高大的人形生物,身上穿着破旧的古代差役服饰,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五官的青铜面具,面具的正中央,用古篆刻着一个深刻的“正”字。
它手中拖着一条粗重的铁链,铁链在沙地上拖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它的头颅机械地转动着,似乎在用一种超越视觉的方式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记忆清除官!是记忆清除官!”高飞那张专业冷静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发出一声惊恐的怒吼,转身就跑,“快跑!别被他看到!”
冷昊和苏妤也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跟着四散奔逃。
唯有凌子风,那个“精神崩溃”的人,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抱头的指缝,死死盯着那个被称为“记忆清除官”的铜面人。
第二声钟鸣在他脑中响起。
与此同时,铜面人迈出了右脚,铁链随之拖动。
第三声钟鸣。铜面人迈出左脚。
它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停顿,都与脑中的钟鸣声完美同步。
凌子风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这钟,不是什么警告,也不是什么幻听。
它是节拍器,是那艘幽灵船意识波动的节拍器!
而这个铜面人,就是船体意识延伸到现实中的“手”。
夜幕再次降临,沙漠的温度骤降。
幸存者们依靠飞船残骸搭建了一个简陋的临时营地。
凌子风因为白天的“精神崩溃”,被当成重伤员安置在一个单独的小帐篷里,假装昏迷着。
夜深人静,确认无人监视后,他悄然闭上双眼,精神力高度集中,运转起了“共感虚妄”。
他的意识如同一缕轻烟,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旁边帐篷里苏妤的梦境。
梦境的世界里,烈火熊熊。
一条福利院的走廊被火焰吞噬,浓烟滚滚,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一切。
小禾被困在火海深处,绝望地哭喊着,向走廊尽头的一个小女孩伸出手。
那个小女孩,就是年幼的苏妤。
梦中的苏妤
“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活下去!”梦境中的苏妤抱着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当年的自我辩解。
凌子风的意识体在火焰旁凝聚成形,他没有去评判她的对错,只是轻声问道:“那你现在,想救她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苏妤尘封多年的悔恨。
她跪在地上,哭喊道:“想!我做梦都想!可是我已经害了她一辈子!我没有资格!”
凌子风缓缓伸出手,触碰着那灼人的火焰,梦中的火焰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那就告诉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愿意,替她活下去。带着她的份,好好活下去。”
梦境深处,被火焰包围的小禾停止了哭泣。
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点,她望着崩溃的苏妤,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空灵而遥远:“姐姐,你终于……看见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吞噬一切的烈火骤然熄灭,整个梦境化为碎片。
现实中,苏妤猛地从睡袋里坐起,大口喘着粗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她扭过头,隔着薄薄的帐篷布,望向凌子风所在的方向,眼神在黑暗中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凌子风……我没杀你,对吗?”
就在这短暂的平静被建立起来的时刻,帐篷外突然传来高飞压抑着怒火的吼声:“柳梦璃!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我的前女友?你凭什么用这个身份说话!”
紧接着,一个温柔得令人发腻的女声响起,正是柳梦璃。
她似乎完全无视了高飞的愤怒,柔声对另一个人说:“亲爱的,别怕,有我在。那个‘导演’,我不会再让他有机会让你受伤了。”
凌子风猛地掀开帐篷帘子。
只见营地的篝火旁,柳梦璃正旁若无人地伸出手,亲昵地抚摸着韩疏影的脸颊,而被她安抚的韩疏-影,则一脸依赖地靠着她,仿佛她是自己唯一的救赎。
凌子风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高飞被植入了陌生的记忆,苏妤被具象化了罪疚,冷昊活在同伴死亡的偏执里,而现在,柳梦璃和韩疏影之间又上演着一出诡异的“爱人”戏码,甚至牵扯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导演”。
他明白了。
真正的渗透,不是来自外部的怪物,而是源自内部的关系扭曲和记忆篡改。
真正的幽灵,不是船,也不是铜面人,而是那个能随意篡改人心的存在。
凌子风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柳梦璃。
他必须知道,她这张美丽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