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息虽除,本源之损却需细细温养。”
阮轻舞轻按傅筠寒肩头借力起身,他立即伸手相扶,指尖触及她衣袖时已不再散逸冰霜。
“你们药王谷应当不缺珍奇药材。”
她行至紫檀书案前执笔蘸墨。
“昔日在贵谷藏书阁阅得一道古方,于你正适合。”
笔尖游走如行云流水,字迹清逸飘扬似寒梅映雪。
这些年她常往药王谷阅览典籍,全凭傅筠寒特许方能遍观那些秘不外传的医典藏卷。
二人虽未谋面,鱼雁往来间却早已默契非常。
忆起昔日互赠之物:她赠他南域特有的雪玉山茶、绣着蝶恋花的绢帕、缀冰晶的银丝流苏、月牙形的白玉耳珰;他回赠的却是雕莲纹的木鱼、泛黄的上古佛经、打坐用的蒲团与刻满往生咒的念珠……
笔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些许笑意。
“说起来,你送的那只木鱼……”
阮轻舞笔尖稍顿,唇角漾起清浅涟漪。
“倒是挺合手感的,夜间敲起来声声清脆。”
“咳,快别说了。”
傅筠寒以袖掩面,耳根泛起薄红。
“若早知你是姑娘家,断不会送这些……”
他无奈瞥向蜷在案角的云魄,这小家伙竟从未提醒过半分。
“那如今既已知晓。”
阮轻舞歪头看他,发间流苏轻晃如蝶振翅。
“我们的医仙大人……打算补我些什么呀?”
她甚是喜爱瞧他这般模样。
似寒冰乍裂泄春光,总让她想起江南雨巷里结着轻愁的丁香,偏偏又要强作清冷姿态。
“我……眼下实在未曾备得什么像样的礼。”
傅筠寒罕见地露出几分无措,霜雪般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银纹。
从前那些佛经是他踏遍古寺寻来的孤本,木鱼与蒲团更是亲手雕琢打磨,每道刻痕都凝着月色。
“玩笑罢了。”
阮轻舞将墨迹未干的药方轻推至他面前,眼波流转如春溪破冰。
“能得见医仙大人真容,已是最好不过的礼物。”
素笺上字迹清逸舒展,恰似昔日千百封书信中那般熟悉。
他们曾隔着千山万水探讨医理,以笔墨浇灌出彼此医道上的每一次精进。
“字迹如旧,方子更是对症。”
傅筠寒郑重接过药方,宛若捧起稀世珍宝。
那些年她寄来的每一页信笺,都被他悉心收在沉香木匣中,墨香间犹存雪玉山茶的清韵。
世人都道字如其人,偏她笔下字迹如剑出鞘。
银钩铁画间锋芒毕露,龙飞凤舞时金戈暗藏。
每一折都似寒刃劈开桎梏,每一捺都如孤鹤掠破层云。
这字里淌着不困于闺阁的逍遥气,蕴着敢与天地争锋的铮铮骨,竟比他那手清寂如雪的字还要霸道三分。
她所赠的画作,更是墨海翻涛,山河尽揽。
笔锋如龙腾九霄,泼墨间似有风云涌动,仿佛下一刻便要破纸而出,直上青天揽月摘星——端的是睥睨山河的大气魄。
“这些莫非都是……医仙大人写予我的信?”
阮轻舞眸光轻转,瞥见案头那封墨迹尚新的信笺,以及旁边整整齐齐叠着的、厚厚一沓未寄出的书信。
封封都以“吾友普渡大师亲启”起首。
“不是!别看!”
傅筠寒霎时慌了神色,疾步上前欲将信件收起,霜色广袖却带落了几页信纸。
阮轻舞俯身拾起一页,只见上面如日记般记述着镇灵关的风物见闻,其间一行墨迹尤深:
“今日得见南域王家小月亮,惊为天人,无愧当世无双之明月。”
“既是写给我的,为何不让云魄送来?”
她指尖轻点那叠厚厚的信笺,声音里浸着笑意。
“莫非是镇灵关路途遥远?”
“我……只是怕你觉得烦扰。”
傅筠寒眸光一颤,声音渐低如雪落松枝。
那些未能寄出的书信里,藏着边关的冷月与血沙,新悟的医理与诗词,更多是欲说还休的琐碎念想。
最终都化作案头愈叠愈高的沉默。
“喵——”
白猫云魄忽地跃至墙角,用脑袋顶开一只沉甸木箱。
阮轻舞垂眸望去,只见箱中竟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信笺,雪浪般几乎要溢出来,顿时讶然轻启朱唇。
每一封的抬头,皆写着“吾友普渡大师亲启”。
“嘭!”
傅筠寒踉跄上前,广袖带风地合拢箱盖,霜雪般的面容浮起罕见的慌乱。
“这份礼物倒别致。”
阮轻舞轻笑出声,指尖在箱盖上叩出清音。
“待我回去慢慢品读。”
流光闪过,整箱书信连同案头未寄出的信笺尽数收入她的空间。
“小医仙的每一笔墨痕。”
她眸光盈盈望向他。
“我向来都是逐字细读的——字字如碎玉映雪,好看得紧,怎会嫌烦?”
傅筠寒见她动作这般迅捷,不由怔然。
怎就如此……无赖?
那些信确是写给她的,可积年累月堆了满箱,她如何看得完?
从前只当她是避世隐居的得道高人,书信往来间毫无男女之防,如今想来字字句句皆成了唐突。
甚至,还藏着许多,他以为自己疯了的——丝丝缱绻眷恋。
早在不知何时,她已经成了他心中,那一方净土。
冰月
“对了。”
阮轻舞忽又转身,银发一荡,月白裙裾漾开流云般的弧度。
“还未正式与你介绍——我真名并非普渡大师哦!”
“我叫阮轻舞,小字月昙。”
当年随手写的戏称,未料他竟当了真。
“那……我能继续唤你小月亮么?”
傅筠寒轻声问道,霜色睫羽好似缀满月光。
“自然可以呀!”
阮轻舞笑靥如初绽的山茶花。
“我们可是多年的知交挚友,我的小冰山,怎么突然同我生分起来了?”
“难道因为我是女子,你就不喜欢了么?”
“我名傅筠寒,字砚冰。”
傅筠寒端正身形,冰雪般的面容透出郑重。
他怎会因她是女子就不喜欢了?
他只是怕——自己太喜欢了。
“砚冰二字太过清寒,与你不相衬呢。”
阮轻舞执起茶盏轻啜,他立即为她续上暖茶,动作行云流水。
“我倒觉得,你合该是破云而出的暖阳,日照四海,万物承光。”
她笑吟吟望向他,眸中盛着粼粼春水。
傅筠寒指尖微顿,茶壶在盏沿碰出清脆一响。
垂落的睫羽掩住重瞳深处翻涌的晦暗,良久才低声道:
“小月亮……你才是世间最温煦的光。”
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如冰裂初融时渗出的第一滴暖泉,悄无声息地漫过经年冻土。
他心中藏着太多太深的悲伤,几乎凝固了他的全世界。
“若不想笑,便不必强颜欢笑,小哭包。”
阮轻舞轻声打断他勉力维持的弧度,指尖隔空描摹他微蹙的眉宇。
“你信上洇开的泪痕,早浸透千百张纸笺了。在我这儿,何需逞强?”
傅筠寒倏然偏过头,霜色长发掩住侧脸:
“如今……实在没法再在你面前落泪了。”
喉结轻滚,声音浸着羞涩。
“太失态了。”
他想起那些寄出的信里破碎的悲鸣、未寄出的匣中哽咽的墨迹,耳尖漫上绯色。
“在你心里,我竟是个小哭包么?”
药王谷冰雕玉琢的医仙形象,怕已彻底崩作雪沫。
“不如……”
他忽然转身,重瞳里晃着孤注一掷的光。
“就当从未相识?你我重新结识一回可好?”
他们相识经年,他最撕心裂肺的痛哭,仍停留在那段少年时骤逢剧变的岁月。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自身从神域最顶尖的天之骄子,沦为神脉被封的废人。
忠仆以血肉之躯为他杀出血路,最终唯剩同样失去至亲的云魄,与他在这苍茫人间相依为命。
从九天神域坠落凡尘,寒毒蚀骨,傲骨折尽。
彼时他是真真正正……万念俱灰。
“哈哈哈,可惜呀——你小哭包的形象,早在我心里扎根啦!”
阮轻舞笑得眼睫弯弯,见他虽仍带着几分清愁,却已不似初识时那般枯槁如灰烬。
“也罢。”
傅筠寒无奈摇头,丝绸般的长发随动作滑落肩头。
“横竖也只在你一人面前哭过。”
他执起药秤开始称量药材,将茶壶往她手边推了推。
“茶自己煮,我去边上哭会儿。”
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调侃,仿佛冰裂处生出的新芽。
“成。”
阮轻舞自顾斟茶,目光却始终落在那道月白身影上。
看他立于百子药柜前拈药称量,每一寸动作都凝着医者的专注与温柔。
小白猫云魄蜷在她怀中轻蹭,星河般的圆润猫眼里漾着碎金柔光,金色睫毛如蝶翅颤动,眉眼间似有万千星尘流转。
立体的小巧鼻头泛着浅粉光泽,周身皮毛在结界微光中流淌着丝绸般的金辉,漂亮得不像凡间生灵。
云魄
茶烟袅袅升起,她捧着暖盏轻笑:
“我家小冰山,如今总算融了些许!大师我呀——看着甚是欣慰。”
“小月亮莫要打趣。”
傅筠寒指尖微颤,药秤上的当归险些洒落。
“再这般……我可真要哭给你看了。”
“那我可得坐稳了仔细瞧!”
阮轻舞托腮凑近,眸光粲然如星子。
“快哭快哭——你眼里盛着银河的模样,定然好看极了。”
他真是水凝的冰雕的玉,连窘迫时都透着易碎的清光。
“从前我怎会以为……”
“你是位普度众生的大师?”
傅筠寒轻叹一声,霜睫在眼下投出浅浅影痕。
“嗯?”
阮轻舞好奇地眨眨眼,流苏耳坠荡出细碎银光。
“那如今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是个——”
“专会折腾人的小混蛋。”
傅筠寒忽然抬眼,银眸里漾开罕见的笑意。
尾音里带着多年未有的轻快,似春溪撞破冰层,叮咚落进满室暖光里。
他们相隔不过一重山,却经年未曾得见。
一方面因镇灵关战事胶着,他常驻于边境难返谷中。
更多的,是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她可能出现的时辰。
每当她至药王谷阅籍之时,他总会寻由远行。
那时他以为自己恋慕的是位避世出家的僧人,且同为男子,这份情愫令他日夜煎熬如坠炼狱。
自身沉沦无妨,却万万不忍玷污那位不染尘俗的“大师”。
直至命运将他们牵引至相思树下。
赤艳红豆如血滴落雪襟的刹那,他才惊觉——
原来令他心动难抑、百转千回的,从来都是眼前的南域明月。
她啊,真是折磨了他好多年。
那“普渡大师”四字,如一句缚心的咒,反倒让他自己的情劫,成了最难渡的劫。
“呼——”
窗外骤然响起破空之声,如鹤唳九霄。
“我等的人到了。”
阮轻舞缓缓起身,将怀中白猫轻柔置于软垫。
“此番别过,不知何日再会。”
“这便要走了?”
傅筠寒眸中星辉倏然黯淡,配药的指尖凝滞在半空。
他还想多看她煮茶时睫毛垂落的弧度,多听几声带着清软嗓音的“小冰山”。
她在云上学宫如明月悬天,而镇灵关永远血色漫卷。
此去一别,或许又是数年鱼雁难通。
“小冰山眼眶都红了。”
阮轻舞忽然凑近,指尖虚虚点在他微颤的眼尾。
“这般舍不得我呀?”
傅筠寒偏过头去整理药柜,青丝掩住眼底波澜。
“舍不得又如何?世间求不得、放不下之事……何其之多。”
语声渐低如雪落寒潭。
“我又能如何?”
最终却仍是执起玉尘伞,为她推开通往风雪的门。
“若想我时,便来寻我。”
阮轻舞将一枚月宫令牌放入他掌心,玉牌触手生温,雕着明月宫雪山和缠枝山茶花纹样。
“月宫令牌可与我隔空传讯,亦能直入明月宫。只要想见面,山海皆可平。”
她语气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怅然。
“从前……不过是你在刻意躲着我,别以为我不知晓。”
“否则,如何能次次都错过?”
指尖轻抚过他的腕骨,声音如飞雪落羽。
“小冰山,就这般不喜我么?连见一面……都不愿?”
傅筠寒浑身一颤,那枚令牌在掌心烫得惊人。
霜睫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有冰层在眼底寸寸碎裂。
“当真只是……军务繁忙。”
他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樱花瓣。
难不成要坦白——是怕见了面会抑制不住内心疯长的喜爱?
怕藏了多年的妄念会撕裂理智的冰层?
怕那双澄澈眸子映出自己早已越界的心绪?
她身后站着整个南域的月光,而他只是镇灵关外一捧随时会化的雪。
有些奢望,本就不该滋生。
“下次你来药王谷时,传讯于我——我定尽力赶回。”
傅筠寒替她推开门扉,将一盒素帛包裹的茶叶放入她掌心,唇角漾起浅淡笑意。
风雪卷着他袖间药香扑面而来,正是她曾在信上随口提过的喜欢的茶叶。
这个连毒虫都要避让三分的冰雪医仙,竟亲自入南风山为她采茶。
“你从前在信上说……暮春时分南风山巅的紫玉灵花会盛开。”
他忽然轻声开口,霜睫掩着眸中流转的微光。
“待花开后,我想采撷最盛的那朵风干,替你嵌一枚书签。”
语声落进风雪里,恍若蝴蝶振翅时抖落的金粉。
“这次的礼……总该合你心意了。”
他声音轻得似雪坠枝头,想起从前那些木鱼佛经,耳尖漫上薄红。
阮轻舞却忽然笑开来,眸中映着漫天飞雪与他无措的模样。
她此刻见他的模样,怎会不明白——这座小冰山,早为她融作春水潺潺。
足尖轻点,她倏然贴近,一个吻如蝶栖落在他脸颊之上。
“可我呀——”
吐息暖雾般拂过他冻结的眉眼。
“只想要你呢。”
“咚!”
玉尘伞坠地惊起碎雪。
傅筠寒抬眸时,只见她已翩然没入风雪,月白裙裾如昙花一现。
肌肤上残留的触感灼如烙铁,烫得他神魂俱颤,冰层之下奔涌的春潮终于破开所有桎梏。
原来……终究还是没能藏住。
她当真是个折磨人的小混蛋……
连离去时都不忘在他心尖燎一把火。
她可知那告别的一吻,似雷霆将他苦苦维系的理智彻底击得粉碎?
叫他从此沉沦更深,堕入情网,再寻不回脱身的归路。
“小混蛋——”
他俯身拾起跌落的玉尘伞,倚门遥望那道月白身影与同伴折下赤艳红豆,化作流光消散于风雪之中。
空余他独立相思树下,看枝头琉璃红豆如血滴落。
原来最相思成劫的,从不是树间果实。
而是求不得的妄念,与放不下的痴缠。
此心若雪
“主人既心仪于她,为何不勇敢些?”
云魄轻甩尾尖,金瞳里漾着不解的光,仰头望向那道寂寥身影。
傅筠寒眸底最后一丝温存骤然冰封,周身漫起凛冽寒意。
“身似碎雪,血海深仇……怎敢误明月?”
指尖抚过相思树的琉璃果实。
“待紫灵花开尽,我们便该回神域了。”
风雪卷起他霜色衣袂,似挽留又似送别。
“临行前得见这一面……此生足矣。”
他倏然垂眸看向脚边的雪团子。
“云魄,你为何从不曾告诉我——与我书信之人是女子?”
白猫无辜地眨着金瞳,尾巴尖卷住他霜纹衣摆:
“不是主人亲口说的么?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需得远离。”
嗓音软糯带着委屈。
“我怕说了……您就不准我再去找她玩耍了呀。”
傅筠寒一时语塞,想起自己昔年因被无数求医的女子痴缠而对她们畏之如虎,他那时所说之话,竟被这小家伙原封不动奉还。
风雪卷过相思树枝头,抖落簌簌红晶如血。
“你才是真的虎。”
“主人,我知道自己是虎呀——”
“……”
神兽云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