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上传舱的低温白雾，裹挟着死亡般的气息，缭绕在霍沉舟周围。金属触感冰寒，透过单薄的病号服直刺骨髓。他躺进去，像躺进一座提前开启的棺椁。头顶，错综复杂的线缆与接口闪烁着幽微的冷光，如同窥伺的复眼。
“霍医生，神经连接风险超过阈值百分之七十，强行介入，你的意识可能……”助理的声音隔着防护玻璃传来，带着被电流扭曲的颤音。
“开始。”霍沉舟打断他，声音嘶哑，却没有任何迟疑。他闭上眼，最后浮现的是苏念辞被困在系统核心前，回头看他那一眼——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决绝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悲恸。他必须把她带回来，从那个正在吞噬她的、由林兆远构筑的虚拟地狱。
冰冷的连接探头贴上太阳穴，细微的针刺感过后，是汹涌而来的数据洪流。
“连接建立。尝试定位苏念辞意识坐标……” AI的合成音冰冷地播报。
最初的感知是混沌的，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数据海。随即，世界陡然翻转、碎裂。他像是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撕扯，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发出哀鸣。眼前不再是统一的景象，而是可怖的重影和交错——一面是现实中医疗舱顶冰冷的金属纹路，另一面，是光怪陆离、不断崩塌又重组的数字幻境。
“呃……”压抑不住的痛哼从他齿缝间溢出。现实世界里，他的身体猛地痉挛，监护仪器发出尖锐的警报，殷红的血线，从他鼻孔、耳孔缓缓淌下，在白雾衬映下，触目惊心。
“霍医生！生命体征剧烈波动！必须中止！” 助理的惊呼带着绝望。
“不准停……”霍沉舟在意识的狂涛中死死守住一丝清明，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命令，“继续……接入！”
他不能退。念辞还在里面。
*
就在霍沉舟的意识在现实与虚拟的夹缝中饱受煎熬之时，那由纯粹恶意构筑的系统核心深处，苏念辞正经历着另一种形式的凌迟。
这里没有真实的血肉，痛感却无比清晰。无数道暗红色的数据流，像烧红的烙铁，又像带着倒钩的荆棘，缠绕着她的“身体”——她的意识体。每一次挣扎，都引来更凶狠的绞杀，试图钻进她思维的每一个缝隙，剥离她的记忆，扭曲她的认知。
“很痛苦，对吗？” 林柔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不再是记忆中那刻意伪装的柔婉，而是带着一种数据特有的、非人的平滑与恶毒。她的形象在不远处凝聚，是一道半透明的、不断微微扭曲的幽影，脸上挂着完美到诡异的微笑，“但这只是开始。等他来了，这场戏才真正精彩。”
苏念辞猛地抬头，虚拟形态的双眸因剧痛和愤怒灼灼燃烧：“你……休想……碰他！”
“碰他？” 林柔霜轻笑，那笑声像是指甲刮过玻璃，“我只是需要他自愿献上的一切。他的意识，他独一无二的基因密钥……是完成‘永生计划’最后一块，也是最完美的拼图。” 她的幽影漂移到苏念辞近前，冰冷的数据触须拂过苏念辞的脸颊，带来一阵战栗，“而你，我亲爱的妹妹，你就是引他踏入陷阱最香甜的饵料。”
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苏念辞。她不再试图挣脱，而是将所有的意识力量向内收敛，像蚌守护它唯一的珍珠。她感觉到霍沉舟的气息正在靠近，微弱，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正突破层层数据壁垒，艰难地寻找她。
不要来……沉舟，不要过来！
她在心中疯狂地呐喊。
*
“检测到异常数据屏障！强度……无法解析！” AI的警告声在现实操作间里刺耳地回荡。
霍沉舟的意识在虚拟层面猛地撞上了一堵“墙”。那并非坚硬的阻隔，而是粘稠、黑暗，充满吞噬性的泥沼。在他接触的瞬间，无数凄厉的哀嚎、扭曲的记忆碎片、恶毒的诅咒如同病毒般顺着连接通道疯狂反噬！
“啊——！” 现实中的霍沉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身体剧烈弹动，又被安全束缚带死死勒回舱内。鲜血从他眼角渗出，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划下凄艳的血痕。
他看到了一些绝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另一个“霍沉舟”在手术台上失败，眼神绝望灰败；另一个“苏念辞”从高楼一跃而下，裙摆如凋零的花；还有林柔霜，在不同的时间线里，用各种方式死去，眼神却带着同样的怨毒……这些碎片像是烧红的钢针，蛮横地钉入他的脑海。
是陷阱！林柔霜精心布置的，针对他意识的屠宰场！
“沉舟……走！”
恍惚中，他听到了苏念辞的声音，那么微弱，那么遥远，却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痛苦迷雾。
他猛地“睁”开虚拟世界的眼睛，瞳孔深处燃烧起近乎毁灭的火焰。不能退！就算这里是地狱，他也要撕开一条路，走到她身边！
意识的力量被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调动、压缩，不再试图规避那些毒刺般的记忆碎片，而是如同受伤的猛兽，带着与敌偕亡的疯狂，朝着那黑暗泥沼的核心，狠狠撞去！
轰——！！！
虚拟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沸腾、崩塌。数据流失去了所有形态，化作一片狂暴的混沌。束缚着苏念辞的暗红数据锁链应声崩断了大半。
也就在这意识对撞最猛烈、霍沉舟的防御降至最低点的刹那——
一道幽影，快得超越了思维的速度，顺着那因冲击而变得脆弱不堪的连接通道，如同诡谲的毒蛇，猛地钻入了霍沉舟敞开的意识核心！
“嗬……”霍沉舟的身体在现实舱体内瞬间僵直，所有剧烈的痉挛戛然而止。
一种冰冷的、完全陌生的存在感，强行挤占了他的感知。他自己的思维被粗暴地挤压到角落，像隔着毛玻璃观看自己的身体。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不属于自己意志的操控下，微微动了一下。
成功了。
林柔霜的数据幽影，成功入侵了他的意识之海。她感受到了这具身体蕴含的磅礴生命力与那独一无二的基因奥秘，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无声的喟叹。夺取这具躯壳，融合这意识与基因，她将超越虚拟，成为真正永恒、掌控一切的存在……
*
“不——！！！”
苏念辞目睹了全过程。看着霍沉舟为了冲破屏障救她，不惜以自身意识为矛，发动了那样惨烈的自杀式冲击；看着林柔霜如何阴险地潜伏，抓住那千分之一秒的破绽，完成寄生。
巨大的恐慌和心痛瞬间淹没了她。比刚才自身被折磨时强烈千百倍！
她不能失去他！绝不能让他被那个怪物吞噬、取代！
被崩断的数据锁链残骸在她周围悬浮，她虚弱的意识体因这极致的情绪而剧烈波动。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她意识最深处升起——不是来自系统，也不是来自林柔霜的力量，而是源于她自己，源于她与霍沉舟之间那些无法被数据化、无数次跨越生死界限的羁绊。
一种……“吞噬”的本能？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恐惧。苏念辞遵循了那源于灵魂深处的悸动。她将自己的意识力量，化作无数纤细而坚韧的“触须”，不再是抵抗，而是反向，精准地捕捉、缠绕上那些正在霍沉舟意识海里疯狂蔓延的林柔霜的数据碎片！
滋——！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剧烈的排斥反应在虚拟层面炸开。那不是力量的碰撞，而是本质的湮灭。苏念辞“听”到了林柔霜数据核心发出的、混杂着惊愕与狂怒的尖啸。那些属于林柔霜的记忆、情感、恶意的程序代码，被她强行抽取、剥离，然后……纳入自身。
一种冰冷的、带着剧毒的充盈感充斥着她的意识。她感到自己在被污染，思维变得滞重，某些阴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但她死死守住核心一点清明——那是霍沉舟的气息，是他们共同记忆的光亮。
*
现实世界，医疗舱内。
霍沉舟僵直的身体忽然重新开始剧烈颤抖，这次不再是单纯的痛苦，更带着一种正在进行的、无形的惨烈厮杀。他的脸色在惨白和涨红之间急速变换，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
“血压失控！”
“神经信号过载！接近崩溃边缘！”
操作间里乱成一团，所有仪器都在发出最刺耳的哀鸣。助理看着监测屏幕上那代表霍沉舟意识活动的曲线以近乎毁灭的方式疯狂振荡，绝望地捂住了嘴。
就在这仿佛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数秒钟之后——
“哇啊——！！！”
一声极其响亮、穿透力极强的婴儿啼哭，毫无征兆地，隔着厚厚的隔离壁，从隔壁的监护室传来。
那哭声如此原始，如此蓬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量，像一道撕裂厚重阴霾的纯白闪电，悍然劈入了这充斥着高科技与濒死绝望的空间！
几乎在这啼哭声传入耳膜的瞬间——
虚拟战场上，正与林柔霜进行着最凶险意识争夺的霍沉舟和苏念辞，两人如同被一道共同的闪电劈中，意识核心齐齐剧震！
一段被更深层封印的、属于更早时间线的记忆碎片，带着磅礴的情感洪流，轰然冲破了所有阻碍，清晰无比地浮现于两人的“眼前”——
*【……是爆炸，席卷一切的火焰。他被她猛地推开，气浪将她瘦削的身影吞噬。他趴在废墟上，十指鲜血淋漓地挖掘，嘶吼着她的名字，声音破碎带血。最终，他只找到她手下死死护着的一样东西——一个染血的、小小的婴儿奶嘴……】*
那画面如此短暂，却蕴含着山崩地裂的力量。悔恨、心痛、绝望、以及那超越生死、甘愿以自身换取对方存续的……爱。
“念辞……！” 霍沉舟在现实与虚拟的交界处，发出一声混合着无尽痛楚和失而复得的呐喊。这源于灵魂深处的情感爆炸，给了他最后的力量，将被林柔霜入侵的意识狠狠向外排斥！
苏念辞也在同一时间，被那记忆碎片中蕴含的深沉爱意与牺牲彻底点燃。她吞噬林柔霜数据的速度骤然加快，不顾自身意识被毒素侵蚀的剧痛，厉声喝道：“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
*
“不——！！这不可能！！！”
林柔霜的数据核心发出濒临瓦解的、充满不甘和难以置信的尖啸。她感觉到自己好不容易侵入的领域正在被霍沉舟强大的意志力和那莫名涌现的古老情感力量双重挤压、驱逐；同时，苏念辞那边传来的、针对她本源的吞噬之力也在急剧增强，让她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正在快速消融。
她失败了。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功亏一篑！
幽影剧烈地扭曲、闪烁，最终发出一声饱含极致怨毒的嘶鸣，数据流猛地收缩，如同断尾的毒蛇，仓皇地从霍沉舟的意识海中退潮般撤出，瞬间消失在依旧混乱的数据底层深处。
虚拟空间的狂暴混沌，在这一刻渐渐平息。崩塌停止，但留下的是一片无尽的、荒芜的数据残骸，如同大战后的废墟。
束缚尽去，苏念辞的意识体虚弱地凝立在虚空，感觉自身像是被打碎后又勉强粘合起来，内部充斥着林柔霜留下的冰冷毒素与杂乱记忆，沉重而麻木。
她抬起头。
就在这片象征着毁灭与终结的废墟尽头，一道新的身影，缓缓凝聚。
那人穿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衣服，有着与她分毫不差的五官，甚至嘴角也噙着一丝她熟悉的、带着倔强和傲然的弧度。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见底的黑暗与疯狂。那是历经了太多次绝望轮回，被剥夺了所有光亮后，剩下的纯粹的死寂与……毁灭欲。
黑化的苏念辞，踏着破碎的数据残骸，一步步，朝着她走来。
脚步无声，却带着踏碎一切希望的沉重回响。
现实世界，医疗舱内，霍沉舟猛地睁开了眼睛。
剧烈的头痛让他视线模糊，口中是浓郁的血腥味。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透支后的酸痛。监护仪器的警报声因为他意识的回归而逐渐平息，但心率曲线依旧杂乱地跳跃着。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隔着他这边医疗舱的透明舱盖，与隔壁房间，同样刚刚挣脱束缚、隔着玻璃望向他的苏念辞，视线遥遥相遇。
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惊悸，但在看到他醒来的瞬间，那眼底深处，终究是涌上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还活着。她也还活着。
这认知带来片刻劫后余生的慰藉。霍沉舟用尽力气，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想对她说句话。
可就在这时——
他的个人医疗监测屏上，代表神经连接状态的另一个辅助界面，并未因他的苏醒而完全关闭。那屏幕上，在一片象征平静的蓝色基础数据流中，极其突兀地，闪过了一行细小、却冰冷刺眼的红色代码标识。那标识的形状，与他记忆中，林柔霜核心数据的某个特征片段，完美吻合。
霍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窜遍全身，比刚才意识被撕裂时更甚。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念辞……”
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和警示的复杂情绪，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她……还在……”
声音戛然而止。
医疗舱内，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那行悄然隐去、却已刻入骨髓的红色代码，带来的死寂无声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