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风刚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夹起那块被肉汁浸透的米饭,就察觉到了门口那几道灼热的视线。
他眉头一皱,抬眼望去。
他身上的那股子冷气,是常年在生死线上磨砺出来的,不带任何情绪,却比冬天的寒风还要刺骨。门口那几个半大孩子被他目光一扫,吓得齐齐一缩脖子,像一群受惊的鹌鹑。
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
那盘红烧肉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拽着他们的魂儿。
走?
怎么走得了!
陆长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不喜欢这种混乱,更不喜欢自己的家被人当成戏台子围观。他刚要开口呵斥,就看到对面的苏晚晴放下了筷子。
她非但没有不悦,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那笑意,像一缕春风,瞬间吹散了陆长风周身那股子能冻死人的寒气。
她站起身,没有理会陆长风那不赞同的眼神,径直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在这嘈杂的筒子楼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好听。
孩子们紧张地看着她。
这个新来的、长得跟画儿里一样的阿姨,是要赶他们走了吗?
他们一个个攥紧了衣角,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不舍。
然而,苏晚晴走到他们面前,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缓缓地,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她瞬间和这群孩子保持在了平视的高度。她身上那股子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干净又好闻的味道,也随之飘进了孩子们的鼻子里。
她看着那个站在最前面,个头最高,眼神也最倔强的半大男孩,温和地开口,声音又轻又软:想吃吗?
那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还挂着个弹弓,一看就是这群孩子的头儿。他被苏晚晴这么一看,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想摇头,想说不想,想表现出自己的骨气。
可他的眼睛,却出卖了他。
那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里桌上的那盘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诚实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一点头,身后那群小萝卜头也跟着,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
那渴望的眼神,看得人心头发酸。
苏晚晴笑了。
她站起身,转身回屋。
孩子们以为她要关门,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可下一秒,他们就看到,那个漂亮的阿姨又走了出来。
她的手里,多了一摞小小的搪瓷碗。
她走到桌边,拿起公筷,先是给每个碗里都拨了一块炖得烂烂的、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然后又舀了一大勺亮晶晶、油汪汪的肉汁,均匀地浇在肉块上。
她没有给米饭。
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给了肉,是情分,是善意。如果连饭都给了,那就成了施舍,反而会让这些半大孩子心里不舒服。
她端着那几个小碗,重新走到门口,一一递给那些孩子。
喏,拿去吃吧。她的声音里带着笑,小心烫。
那个领头的男孩,看着递到面前的碗,愣住了。
他没想到,真的有肉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那双黑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碗,还是温热的。
肉,香得要命。
谢谢……阿姨。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脸红得像猴屁股。
谢谢阿姨!
其他的孩子,也都有样学样,奶声奶气地道谢,一个个欢天喜地地捧着自己的小碗,生怕洒了一滴汤汁。
快去吃吧,找个地方坐着吃,别跑,洒了就没了。苏晚晴又叮嘱了一句。
好嘞!
那领头的男孩应了一声,立刻像个将军似的,一挥手,带着他那群小兵,捧着碗,呼啦啦地跑到了楼梯口,一个个蹲在台阶上,埋头苦吃起来。
嗷呜……
一口肉下去,那男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好吃!
太好吃了!
这肉又香又软,肥肉的部分一点都不腻,吃到嘴里就化了,瘦肉也炖得烂烂的,满嘴都是油香!
他把碗里的肉汁舔得干干净净,还觉得不过瘾,又把十个手指头都嗦了一遍。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么被一碗肉,轻易化解。
苏晚-晴看着那些吃得满嘴流油的孩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在这个大院里,就有了第一批最忠实的盟友。
而这一幕,自然也落在了走廊里,那些闻香而动,却又拉不下脸凑过来的军嫂们眼里。
她们的表情,各不相同。
有惊讶,有羡慕,也有一闪而过的嫉妒。
其中,一个住在斜对门,长相清秀,看起来很温和的女人,对着苏晚晴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还点了点头。
苏晚晴也回以一笑。
她记得这个女人,刚才下楼打水的时候见过,似乎是姓李。
然而,有善意,自然也就有恶意。
一个刺耳的、带着酸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哟,陆营长家这日子过得可真阔气啊!刚来第一天,就吃上肉了,这又是白米饭又是红烧肉的,真是资本家小姐的作风!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个二楼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走廊里原本那些细碎的议论声,瞬间消失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苏晚晴的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好奇,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苏晚晴顺着声音望去。
说话的,是一个住在隔壁的女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有些微胖,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头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小卷,一双精明的三角眼,正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
这人,苏晚晴有印象。
刚才陆长风回来时,在楼下咋咋呼呼的那个胖女人,就是她。
王嫂。
这是她在这个大院里,遭遇的第一次,公开的,带着恶意的刁难。
那个之前对她微笑的李嫂,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王嫂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所有人都看着苏晚晴,等着她的反应。
是会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红着眼圈不知所措?还是会仗着自己男人是营长,跟对方大吵一架?
然而,苏晚晴的反应,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没有生气,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过。
她就那么平静地看着王嫂,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愤怒,反而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客气又疏离的笑意。
这位嫂子说笑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泉叮咚。
长风在部队训练辛苦,流血流汗保家卫国的,我这个做媳妇的,给他补补身子,不是应该的吗?
这一句话,瞬间就占领了道德的制高点。
你王嫂说我败家,难道你觉得保家卫国的军人,不配吃顿好的?
王嫂的脸色,微微一变。
苏晚晴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再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娘家从上海的亲戚那儿给我寄来的结婚贺礼。路远,天又热,要是不赶紧吃了,放坏了,那才叫真正的浪费呢。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嫂那张因为嫉妒而有些扭曲的脸,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灿烂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热情。
倒是嫂子你,闻着味儿就过来了,肯定是馋了吧?要不,也进来尝尝我的手艺?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物资的来源,又体现了对丈夫的体贴,最后还用一句看似热情好客的邀请,把皮球狠狠地踢了回去。
这一下,直接把王嫂给将死在了原地。
进来吃?
她要是真进去了,那不是坐实了自己就是个闻着肉味就凑上来的馋鬼?刚才那些酸话,不都成了笑话?
不进来?
人家客客气气地请你,你黑着个脸拒绝,倒显得你小气、不识好歹了。
王嫂那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呵了两声,眼神怨毒地剜了苏晚晴一眼,转身砰地一声,摔上了自家的门。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苏晚晴的完胜,告终。
走廊里,那些看戏的军嫂们,眼神都变了。
这个新来的陆营长媳妇,看起来娇滴滴的,像个瓷娃娃,没想到,却是个不好惹的硬茬子。
几句话,就让大院里出了名的长舌妇王嫂,吃了个哑巴亏。
有点手段。
苏晚晴收回目光,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
她心里清楚,这个王嫂,梁子算是结下了。以后,怕是少不了要来找麻烦。
不过,她不在乎。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连卖掉自己的大伯一家都能送进公社,还会怕一个只会嚼舌根的妇人?
她转过头,看向那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吃饭的男人。
他会是什么态度?
是觉得她小题大做,还是会觉得她太过强势?
毕竟,他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
她看到,陆长风放下了筷子。
他拿起桌上那块干净的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然后,他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墙,瞬间挡在了苏晚晴的面前,将走廊里那些探究的视线,隔绝得干干净净。
他的目光,冷冷地,越过苏晚晴的头顶,看向门外。
虽然王嫂已经进屋了,但他那冰冷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扇薄薄的木门。
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