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机锋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京城权贵圈层中悄然传开。
皇帝那看似推心置腹的问话,实则是对兵权的明确敲打,这让许多原本就对霍凛封王心怀芥蒂或恐惧的人,嗅到了可乘之机。
镇北王的殊荣,如同过于甜美的蜜糖,引来了无数嗜血的蜂蚁。
首次大朝会,在封王典礼后的第五日举行。
太极殿内,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气氛庄重而微妙。
霍凛身着亲王规制的朝服,立于武官首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仿佛并未感受到那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混杂着敬畏、嫉妒、探究与敌意的目光。
永宁作为超品镇国公主,亦有资格列席于后宫眷属与重臣之间的特定区域,她端庄静默,眼观鼻,鼻观心,却将殿内百态尽收眼底。
朝会伊始,依旧是例行的政务奏报,波澜不惊。
然而,当议题似乎将要告一段落时,一道清癯的身影从文官队列中迈步而出,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激昂。
“陛下,臣,御史台中丞周勉,有本启奏!”
来了。
霍凛眼睑微垂,永宁端坐的身姿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分。皇帝高踞龙椅,面色平淡:“周爱卿有何事奏?”
周勉,乃是清流言官中的翘楚,以敢于直谏闻名,但众所周知,他与李甫交往甚密。
“臣要弹劾的,并非某人,而是一件有违祖制、恐伤国本之事。”周勉声音高昂,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在霍凛身上,虽未直言其名,但矛头所向,清晰无比。
“臣闻,日前陛下封赏北疆有功之臣,恩泽浩荡,三军感佩。然,其中对主帅霍凛之封赏,晋爵镇北王,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此等殊恩,旷古罕见,已远超常例,臣以为,赏赐过厚,恐非国家之福!”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虽然众人心中皆有此念,但由周勉这般当庭直斥,依旧让人心惊。
周勉继续慷慨陈词,引经据典:“陛下!我大梁祖制,非皇室血亲不封王,异姓封王者,非开国从龙之殊勋即身后追封之哀荣。霍侯,霍王爷虽战功彪炳,然鹰嘴崖一役虽胜,北狄未灭,边患未除,岂可骤封王爵,享世袭之荣?此例一开,后世将领若皆以此为例,求封求赏,朝廷将何以制之,功高震主,赏无可赏,乃取祸之道啊,陛下!”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声泪俱下,叩首于地,一副为国为民、不惜死谏的忠臣模样。
“臣附议!”立刻有数名御史台的官员出列,齐声附和。
“周中丞所言,老成谋国。”又一个声音响起,众人看去,竟是户部尚书王琛,他掌管国库,此时一脸忧色。
“陛下,北疆连年用兵,国库早已空虚。此次封赏,仅镇北王府营造、赏赐金银帛缎,已是一笔巨资,加之亲王双俸,世袭罔替,日后子子孙孙,皆由国库供养,长此以往,国帑如何堪负, 若因此挤占赈灾、水利、官俸等开销,动摇国本,岂非因小失大?”
文官队列中,窃窃私语之声渐起,不少人面露赞同之色。
李甫虽未直接发言,但垂首而立,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龙椅之上,皇帝萧景琰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下方:“哦?周爱卿、王爱卿以为,朕之封赏,过了?”他并未看霍凛,仿佛这只是他与文官之间的讨论。
压力,无形地笼罩在霍凛身上。
他若此时出言自辩,便有居功自傲、贪恋权位之嫌;若沉默不语,则等于默认了这些指责。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打破了文官几乎一边倒的态势。
“放你娘的狗屁!”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只见武将队列中,一位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老将军踏步而出,正是与霍凛并肩作战多年、性情火爆的安远侯郑魁。
他指着周勉和王琛,怒目圆睁:
“周酸儒!王抠门!尔等只知在朝堂之上摇唇鼓舌,可知北疆风雪之寒,可知刀剑加身之痛?霍元帅,王爷他带领我等,在鹰嘴崖杀得狄崽子屁滚尿流,扬我国威,保境安民,这等泼天功劳,封个王怎么了?!世袭罔替怎么了,没有王爷在北疆浴血奋战,尔等能在京城安享太平,在这里大放厥词?!国库空虚? 老子看是你们这帮蠹虫中饱私囊,克扣军饷倒是有一套。”
郑魁一番粗鲁却直击要害的怒骂,顿时让文官们脸色难看至极。周勉气得浑身发抖:“郑魁,你、你粗鄙!朝堂之上,岂容你污言秽语。”
“老子就粗鄙了,比你们这些背后捅刀子的伪君子强。”郑魁毫不示弱。
“郑将军稍安勿躁。”又一位将领出列,是素以智谋着称的靖边将军陈望,他先安抚了郑魁,然后转向御座,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周大人、王大人所虑,虽有其理,但未免过于苛责,且目光短浅。”
他语气平和,却条理清晰:“霍王爷之功,非止一城一地之得失,乃在于扭转北疆数年之颓势,重挫狄虏气焰,此功,关乎国运,非寻常战功能比。赏功罚过,乃激励将士之本。若立下如此大功,尚不能得应有之封赏,则天下将士何其寒心,日后谁还愿为陛下,为大梁效死力?”
他顿了顿,看向王琛:“至于王大人所虑国库负担,更是因噎废食。北疆安定,则商路畅通,边贸可兴,此长远之利,岂是区区王府用度可比。更何况,王爷受封,更能震慑狄虏,使其不敢轻举妄动,此无形之节省,又岂是金银可计?”
陈望的话,有理有据,肯定了霍凛的功劳,又将其提升到了激励军心、关乎国运的高度,同时反驳了国库负担论。
武将们纷纷出声附和,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了文官质疑、武将维护的激烈争论局面。
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霍凛始终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暴与他无关。
只有离他最近的永宁,能看到他垂在袖中、微微攥紧的拳头,显示着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龙椅上的皇帝,终于在一片喧哗中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
“够了。”
大殿顿时安静下来。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霍凛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封赏霍凛之事,朕意已决。”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鹰嘴崖大捷,功在社稷,若不行殊赏,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朕,笑话我大梁,刻薄寡恩,赏罚不明?”
他定下了基调,肯定了封赏的正当性。
然而,他话锋随即一转:“然,周爱卿、王爱卿所言,亦非全无道理。祖制、国帑,不可不虑。”
众臣屏息,不知皇帝意欲何为。
“这样吧,”皇帝似乎思忖已定,开口道,“镇北王爵位,世袭罔替,乃朕金口玉言,不容更改。然,霍爱卿,”他看向霍凛,“你既享此殊荣,更当时时以国事为重,体谅朝廷艰难。朕听闻你在北疆时,曾自掏腰包,补贴军需,抚恤伤亡,此乃忠君爱国之举。如今封王,尊荣已极,这双亲王俸禄,便按单亲王份额领取,以示与国同休之意。此外,丹书铁券,乃免死金牌,非谋逆大罪不可动用,望你谨记,慎之又慎。”
削减俸禄,警示丹书铁券的使用界限。
这看似是采纳了部分文官的意见,做出了“让步”,实则精妙无比。
维护了封王的既定事实和自己“赏功”的权威,没有让文官集团完全得逞,又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文官的情绪,体现了皇帝的“纳谏”与“平衡”。
更重要的是,这进一步向霍凛和所有人强调了,这王位和特权,是皇帝赐予的,皇帝也可以随时加以限制和解释。
“臣,”霍凛出列,撩袍跪地,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体恤国事,削减臣之俸禄,臣心悦诚服,必当时刻谨记陛下教诲,慎用殊荣,竭诚报国。”
他没有丝毫犹豫,坦然接受了这被“削减”的恩赏,姿态放得极低。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爱卿平身。”
一场看似激烈的晋爵风波,就在皇帝这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的“平衡术”中,暂告段落。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并非结束。
文官集团看到了皇帝对霍凛并非毫无保留的信任,试探出了底线。
而霍凛,则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何等的风口浪尖。
那泼天的荣耀之下,是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和随时可能再次掀起的惊涛骇浪。
退朝的钟声响起。
霍凛与永宁随着人流走出太极殿。
阳光依旧耀眼,但照在身上的感觉,却与受封那日截然不同。
永宁悄然靠近,低语道:“陛下的平衡之术,愈发纯熟了。”
霍凛目光平视前方,眼神深邃如古井:“他既要用我震慑狄虏、平衡文官,又要防我尾大不掉。今日之后,这京城的水,会更浑。”
他微微侧首,看向永宁,声音低沉却坚定:“但我们,已无退路。”
唯有在这漩涡之中,步步为营,才能寻得一线生机,守护他们想要守护的一切。
晋爵风波,看似平息,实则暗流愈发汹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