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夜,宫中按例举行盛大的年节宫宴。
此番宴会规模远超以往,不仅宗室皇亲、文武百官携眷列席,连几位远道而来的藩王使节也受邀在列。
琉璃灯盏将整个太极殿照得亮如白昼,暖融的地龙驱散了殿外的严寒,笙箫鼓乐声声不绝,舞姬彩袖翻飞,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一派四海升平、君臣同乐的盛世景象。
然而,在这极致的繁华与喧闹之下,明眼人却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紧绷的暗流。
御花园落水事件的阴影未散,霍氏族亲惨死府中的疑云又添新愁,加之朝中关于边关粮饷、江淮盐政等事的争论日益激烈,使得这场年节盛宴,更像是一个各方势力暗中角力、彼此试探的舞台。
永宁与霍凛一同入席。
她今日穿着符合一品侯夫人规制的繁复宫装,妆容精致,仪态端庄,努力掩饰着大病初愈的憔悴与眼底深处的不安。
霍凛依旧是一身玄色侯爵礼服,金冠玉带,面容冷峻,气场迫人。两人并肩而行,却并无交流,仿佛只是被礼仪拴在一起的陌生人。
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御座下首非常显眼的位置,正对着李甫、李贵妃一系人马,以及几位态度暧昧的宗室亲王。
这安排本身,就充满了耐人寻味的意味。
皇帝萧景琰高踞御座,面带温和笑意,接受着百官的朝贺与祝福,言辞间尽显仁君气度。
太后因凤体欠安,并未列席。皇后则端坐一旁,笑容得体,却难掩眉宇间的一丝倦怠与疏离。
宴至半酣,气氛渐热。各方开始轮番向皇帝敬酒,说些歌功颂德的吉祥话。
其中,尤以李甫一党最为活跃,词藻华丽,马屁拍得不着痕迹。
轮到霍凛时,他起身举杯,言辞简洁冷硬:“臣谨祝陛下江山永固,四海升平。愿为陛下永镇北疆,扫除一切宵小之辈。”他的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席间某些人,最后落在皇帝身上,语气沉肃,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之力。
殿内有一瞬的寂静。“宵小之辈”这四个字,在他口中说出,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和杀气,让不少人心头一凛。
皇帝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光芒,他举杯笑道:“霍卿忠心可嘉,乃朕之肱骨。有霍卿在,北疆无忧矣,饮胜!”
众人连忙附和,气氛重新热闹起来,但那短暂的冷凝,却已落入每个人心中。
李甫端着酒杯,呵呵一笑,似是无意地对身旁人道:“霍侯爷果然是国之干城,气魄非凡。只是这‘宵小之辈’不知指的是边关敌寇,还是朝中同僚呢?若是后者,未免有些伤和气了……”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
立刻便有心腹官员附和:“李大人所言极是。年节盛宴,自当以和为贵。”
永宁在一旁听得真切,手心微微出汗。她知道,这是李甫在故意曲解,挑拨离间。
就在这时,一位素以“诤臣”自居的御史,忽然起身,向皇帝敬酒后又道:“陛下,今日君臣同乐,本不该扫兴。然臣闻近日京中颇有流言,关乎镇北侯族亲一案,更有甚者,竟牵扯宫中贵人流言汹汹,恐损及皇家清誉与朝廷重臣威望。臣恳请陛下下旨,彻查流言源头,以正视听。”
这话看似公正,实则恶毒。而且将“皇家清誉”与“朝廷重臣”并列,仿佛两者已因此事绑在了一起,一损俱损。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了永宁和霍凛。
永宁的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她知道,这定是李甫一党的又一波攻势。
霍凛面色一沉,刚要开口,却见永宁一个极其短暂且隐蔽的动作轻轻按了一下他的手背,自己站起身来。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面向那位御史,声音清晰柔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这位大人所言极是。流言止于智者。妾身近日亦听闻些无稽之谈,甚觉可笑。族亲犯法,自有国法处置,侯爷大义灭亲,陛下圣明烛照,早已明断。不知是何等居心叵测之徒,竟欲以此等卑劣手段,离间天家亲情,抹黑朝廷重臣,其心可诛。”
那御史没料到永宁会亲自下场反驳,且句句在理,一时竟被噎住。
永宁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转而向皇帝盈盈一拜,语气恳切:“陛下,今日佳节,本不该因些许宵小之辈的龌龊伎俩扰了圣心。只是流言可恶,恐伤及母后、贵妃娘娘等宫中诸位贵人的清誉。妾身恳请陛下,万勿因这等小事动怒,保重龙体为重。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相自在人心。”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唇角笑意加深,颔首道:“永宁说得是。跳梁小丑,何足道哉。今日只谈风月,不论其他。众卿,满饮此杯。”
一场风波,被永宁四两拨千斤地暂时化解。
李贵妃坐在皇帝下首,脸上笑容依旧明媚,看向永宁的目光却冰冷了一瞬。
李甫则垂下眼帘,默默饮酒,看不出情绪。
霍凛侧目看了永宁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惊讶与探究。
接下来的宴席,表面依旧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但暗地里的交锋却并未停止。
有藩王使节借着酒意,询问北疆军务,言语间多有打探之意;有宗室亲王感慨边关将士辛苦,话里话外暗示军费开支巨大;更有李甫一党的官员,不时将话题引向江淮盐政、吏部考核等敏感议题,言语机锋,彼此试探,互相拆台。
霍凛大多时候沉默寡言,但每每开口,必一针见血,冷硬直接, 直接将对方堵得哑口无言。
永宁则谨守分寸,大多数时间安静聆听,只在涉及到内宫、或者明显针对霍凛时,才会偶尔插言,言语温和却立场坚定,几次不动声色地帮霍凛化解了陷阱。
她发现,自己过往在宫中耳濡目染的见识、与沈墨交谈所得的启发,乃至打理侯府庶务积累的经验,在此刻竟都派上了用场。
她能更快地听出某些话语背后的潜台词,更能敏锐地察觉到各方势力之间的微妙关系。
皇帝萧景琰高坐御座,看似享受着盛宴,欣赏着歌舞,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始终冷静地观察着台下的一切,将每个人的表情、每句机锋都收入眼底。
他时而调和,时而敲打,将平衡之术玩弄得炉火纯青。
永宁看着这一切,心中愈发冰寒。
这哪里是宴饮,分明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更加凶险的战争。
而她与霍凛,正如两叶孤舟,被置于这漩涡的最中心。
宴席终了时,皇帝似有深意地对霍凛和永宁道:“霍卿,永宁,今日朕甚欣慰。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望你们日后也能如此,多为朕分忧解难。”
他又赏赐了不少东西,以示恩宠。
去往偏殿的路上,气氛依旧沉寂。
霍凛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今日……很好。”
永宁微微一怔,垂下眼睫:“妾身只是尽本分。”
“那个御史,”霍凛顿了顿,道,“是李甫的门生。”
永宁心道果然,轻声道:“妾身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霍凛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冷冽:“那支簪子上的金线,查出是江南贡品,今年新到的料子,除了宫中,只赏赐了几家王府和尚书府。”
永宁的心脏猛地一缩,尚书府,李甫。
线索,终于指向了最可怕的那个可能。
然而,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没有确凿证据,根本无法动摇那位权势熏天的尚书大人分毫。
年节宫宴,在一片歌舞升平中落幕。
但其下涌动的暗潮,却愈发汹涌,即将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