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玛丽乔亚的晨钟敲响,冰冷,悠长,穿透云端,宣告着又一个“神圣”日子的开始。夏姆洛克站在神之骑士团驻地最高塔楼的窗前,身上崭新的、象征更高阶位的白色制服还带着浆洗过的挺括感。窗外,是被晨光镀上虚伪金边的盘古城尖顶,和永远在下方恭敬忙碌如蚁群的仆从。
他回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
从东海那个弥漫着咸腥海风、阳光刺眼、还有个总叫他“红毛”的女人喋喋不休的世界,回到了这个空气里永远飘着昂贵熏香、每个人都屏着呼吸行走的地方。任务交接,汇报,接受新的指令,一切按部就班,完美得如同精密齿轮咬合。他又是“费加兰度·夏姆洛克圣”了,神之骑士团最年轻、最锋利、前途无量的新星。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制服内侧,贴着心口皮肤的地方,那枚深红色的玉珠日夜散发着温润的暖意,驱散着圣地里无处不在的阴冷。也像一根刺,时刻提醒他,那段荒诞航行的真实存在,和那个不告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女人。
15岁,初归。
最初的愤怒是鲜明而滚烫的。他,尊贵的天龙人,神之骑士团成员,竟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低等女人戏耍、使唤,最后还被她像丢垃圾一样丢在某个荒岛(虽然他清楚是自己选择离开)。他动用了自己有限的权限,试图追查。东海,风车村,附近海域……报告一份份送回,结论都是“查无此人”。那艘造型奇特的船,那个叫“阿青”或“沈青”的女人,如同蒸发在阳光下的露水,没有留下任何符合常理的痕迹。
愤怒之下,是更深的不解。她是谁?潜入风车村接近他有什么目的?那身古怪的剑术和神秘的能力是什么?她总是苍白的脸和指缝渗出的血……又是怎么回事?这些疑问像毒藤,在他执行枯燥训练和初级任务时,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有时夜里,他会梦见咸涩的海风,梦见那盘焦黑的、被她强行塞进他嘴里的肉,梦见她狡黠的笑眼和那句“臭克斯”。然后猛然惊醒,在寂静冰冷的房间里,只剩下胸口玉珠真实的温热,和心底一片空落落的烦躁。
他想要找到她。必须找到。抓回来,问清楚,然后……然后怎样?他还没想好。但至少,不能让她就这么消失。
16-19岁,成长的躁动与阴影。
年岁渐长,身高抽条,剑术愈发精熟,开始独立执行一些清剿海盗、镇压小规模叛乱的任务。手中的“格里芬”饮血越多,他脸上的神情也越发向那些资深骑士靠拢——冰冷,漠然,高效。
但寻找从未停止。范围从东海扩大到伟大航路入口,甚至动用了cp系统的一些边缘情报网。然而,那个女人就像从未存在过。偶尔有零星报告提及“白衣女剑客”、“神秘船只”,等追查下去,要么是误认,要么线索断在茫茫大海。
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死在某次冒险,某场疾病,或者……因为那总是吐血的重伤。这个念头第一次浮现时,他正在擦拭“格里芬”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心里涌上一股陌生的、闷钝的感觉,不像是任务目标消失的解脱,更像是……某种东西被凭空挖走一块的失落。
他很快压下这荒谬的情绪。死了更好,省得麻烦。他对自己说。可夜深人静时,那枚越来越契合他体温的红玉珠,总会让他想起月光下她递出吊坠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认真,和那句轻飘飘的“我可以把你藏起来”。
藏起来……能藏到哪里去?连他都找不到的地方,真的存在吗?
20岁,悸动与困惑。
二十岁生日那天,他正式获授神之骑士团精英骑士衔。仪式庄重,五老星亲自观礼。他单膝跪地,接受象征权力与责任的佩剑与绶带,面容平静无波,心跳平稳。伊姆大人的意志如同深海,温和地拂过他的灵魂,带来嘉许与更深的烙印。
荣耀加身,同僚祝贺,家族满意。可他站在庆贺宴会的边缘,看着水晶灯下虚伪的笑脸和流淌的美酒,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东海小岛岩石上,那罐醇烈果酒,壮丽的落日,和她靠在他肩头滚烫的呼吸与含糊的醉话。
“我把你藏起来……”“未来你要是遇到我……就知道了!”
未来……他今年二十岁。如果她还活着,应该也差不多年纪。会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还穿着那身月白的裙子,用那双黑亮的眼睛气人地笑着,叫别人“红毛”或“臭克斯”?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悸动,混合着不甘和更深的好奇,在心底破土。他忽然很想看看,二十岁的她,是什么样子。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自我告诫覆盖。无谓的思绪,只会影响判断。
然而,寻找已经成了习惯,一种深植于潜意识的本能。每到一个新的岛屿,执行新的任务,他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扫过人群,寻找一抹或许根本不存在月白。
23岁,沉稳下的暗流。
二十三岁,他已跻身神之骑士团核心层,经手更多黑暗、血腥、关乎世界平衡的秘密任务。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更加深邃,情绪的控制已臻化境。在伊姆大人和五老星眼中,他是一柄越来越得心应手、毫无瑕疵的利刃。
只有极少数时刻,在彻底独处时,那层冰冷的铠甲会泄出一丝缝隙。比如,在某个刚清理完“叛乱分子”的废墟小镇,硝烟未散,血腥弥漫。他站在断壁残垣间,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另一个东海小镇,她曾指着玩耍的孩童,随口说:“你看,他们会哭会笑会吵架,多好。”
那时他不屑一顾。此刻,看着脚下凝固的血污和死寂,某种冰冷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如果她在,大概又会用那种看似戏谑实则锐利的语气,说些“天龙人老爷真威风”之类的风凉话吧。
他想,她大概是真的死了。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这样也好。这个混乱的世界,不适合她那种……麻烦又格格不入的存在。
可为什么,胸口那枚玉珠,在染血的手套下,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温暖?
26-27岁,团长的冰冷与最后的疑问。
二十六岁,前任团长“陨落”在一次任务中。他,费加兰度·夏姆洛克圣,以绝对的实力、忠诚和效率,在伊姆大人的意志下,毫无悬念地接任神之骑士团团长之位。授勋仪式在虚空王座之间外举行,庄严肃穆到令人窒息。他披上那件象征着最高权柄与禁锢的深蓝镶金斗篷,握住传承的团长佩剑,向王座方向单膝跪地,宣誓效忠。
他的脸庞已完全褪去少年的青涩,轮廓深刻,俊美而冰冷。暗红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眼眸沉静如万年寒潭,再也映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他完美地扮演着伊姆大人手中最锋利、最可靠的武器,镇压一切不安定因素,清除所有“杂质”。
寻找早已停止。不是放弃,而是融入了呼吸。成为一种背景音,一种无需特意想起、却从未消失的设定。就像他知道太阳会升起,海水是咸的,以及……曾有一个叫沈青的女人,出现过,又消失了。
二十七岁生日刚过不久,他结束了一次对南海某国反抗势力的清剿任务,返回圣地。乘坐专用的升降梯,从港口区缓缓上升。轿厢内光洁如镜的金属壁映出他和两名随行骑士的身影,寂静无声。
他身姿笔挺,目视前方,脸上一片漠然。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制服的衣料下,心口的位置,那枚戴了十二年的红玉珠,正随着升降梯平稳的运行,传来规律而温热的搏动,仿佛另一颗沉默的心脏。
‘十二年……’
一个数字悄然滑过脑海。
他回到这里,已经十二年了。
她也消失了十二年。
如果她还活着,今年也该二十七岁了。和他一样。
二十七岁的她,会是什么模样?还会穿着那身简单的月白衣裙吗?脸色是否依然苍白?眼睛是否还那样黑亮,带着气人的笑意?还是说……早已嫁作人妇,散落在这片广袤大海的某个角落,过着平凡(或许并不平凡)的生活,甚至有了孩子?
这个突兀的想象让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整。无意义的猜想。
可另一个更冰冷的念头随之浮现:如果她真的死了,死在十二年前的某个时刻,尸骨或许早已化入深海,或湮灭于某场不为人知的灾难。那么,他这些年的寻找,那些深夜掠过心头的细微波澜,胸口这枚似乎越来越温暖的玉珠……又算什么?
一个荒谬的幻影?一场持续了十二年的、一个人的独角戏?
升降梯发出轻微的“叮”声,平稳地停在玛丽乔亚上层平台。金属门无声滑开,外面是铺着暗红色华丽地毯、灯火通明的漫长走廊,通往圣地的核心,也通往他冰冷而既定的命运。
两名随行骑士侧身,恭敬地等候团长先行。
夏姆洛克迈步走出升降梯,深蓝的斗篷下摆在身后划出利落的弧线。他的脚步沉稳均匀,面容冷峻,仿佛刚才那短短一瞬的纷杂思绪,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枚紧贴心口的红玉珠,在无人看见的衣料之下,依旧散发着恒定的、微弱的暖意。
如同一个沉默的坐标。
一个横跨了十二年光阴,却依旧指向迷雾深处的、无解的谜题。
走廊两侧壁灯的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向深不见底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