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攻心与解码
1. [登场]赵先生其人
夜色如墨,将西安古城温柔地包裹。位于古城西南隅甜水井附近的邱氏别院,悄然融入这片静谧之中。青砖门楼并不显眼,院墙内却别有洞天,几丛疏竹在晚风中轻曳,发出沙沙的轻响,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夜色中一切细微的动静。
亥时初刻,一辆黑色的奥斯汀轿车悄无声息地滑至巷口停下。身着深色中山装的吴忠友推门下车,对司机低声吩咐了几句,轿车便无声地驶离。他站在原地,目光警惕地扫过寂静的巷道,月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内部审查的密件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时刻抽打着他的神经,让他对任何一次非公务出行都倍加谨慎。若非“墨生”先生在电话里以发现《雪山萧寺图》临本上一处“关乎画作真髓”的惊人细节为由,语气恳切而急切,他绝不会在此时冒险前来。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快步走向那扇虚掩着的黑漆木门。
门内,早有安排好的、沉默寡言的老仆引路。穿过影壁,绕过回廊,直至一间灯火温暖的书斋。书斋内,檀香袅袅,四壁书卷盈架,临窗的紫檀木桌上,赫然摊开着那幅引发此次夜会的《雪山萧寺图》临本。
而立于桌旁,负手欣赏着画作的身影,正是吴忠友期盼见到的“墨生”先生——赵致远。
今晚的赵致远,换下了一贯的西式装扮,身着一件深灰色杭纺长衫,更衬得他身形修长,气质温雅。他闻声转头,脸上立刻浮现出真诚而热络的笑容,快步迎上:“吴参谋,冒昧相邀,深夜劳您奔波,实在是心中激荡,难以自持,迫切的想要与知音共享这‘发现’之喜啊!”
他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声音清朗温和,瞬间驱散了吴忠友心中大半的疑虑与紧张。
“墨生先生太客气了。”吴忠友连忙拱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桌上的画作吸引,“能得先生如此看重,忠友荣幸之至。不知先生所指的‘真髓’细节是……”
“来来来,吴参谋请看此处。”赵致远引吴忠友至桌前,手指精准地点向画作中段,那片以“雨点皴”细致描绘的山体质感所在,“先生往日看此皴法,可曾觉其虽效仿范宽笔意,力求浑厚,然细观其笔墨节奏,于磅礴之中,是否暗藏了几分……犹疑与阻滞?仿佛执笔之人,心中有丘壑,下笔时却因外物所滞,不得尽情挥洒?”
吴忠友凝神细看,他本就精通此道,经赵致远这一点拨,果然察觉出那笔墨间一丝难以言喻的凝涩感。他微微蹙眉:“确如先生所言。此般笔触,非功力不逮,倒似……心境使然。”
“正是心境!”赵致远抚掌轻赞,眼神明亮,“作画如做人,笔锋即心锋。心中若有挂碍,笔下便有滞涩。纵有吞吐山河之志,若不得其时,不得其路,终是……困于这尺素之间,不得解脱。” 他的话语,若有所指,目光深邃地看向吴忠友。
吴忠友心中猛地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抬起头,撞上赵致远那双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先前那份欣赏画作的闲适心情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被牵引的感觉。
就在这时,书斋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素雅旗袍、面容清秀的侍女端着茶盘款步而入。她动作娴熟地将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置于桌旁的小几上,随后便悄无声息地退至外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致远亲自执起那把古朴的紫砂壶,为吴忠友斟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杯中,热气氤氲,带着龙井特有的清冽豆香,弥漫在两人之间。
“吴参谋,请用茶。”赵致远将茶杯轻轻推至吴忠友面前,语气自然而亲切,“这是去年明前的狮峰龙井,存了些时日,火气已退,正是滋味醇和之时。希望能涤荡些夜间的寒露之气。”
吴忠友道谢接过,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心中的戒备又松懈了几分。他品了一口,茶香沁入心脾,不由得赞道:“好茶。先生真是雅人深致,连煮茶用水都如此讲究,这水……清冽甘甜,绝非市井之水可比。”
赵致远微微一笑,笑容在灯光下显得高深莫测:“水是托朋友从终南山深处运来的泉眼活水。古人云,烹茶需好水,做事……亦需清源。若源头浑浊,纵有通天之能,也难泡出一盏清茗。” 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目光再次落回那幅画上,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便如这画中之溪,行于山谷之间,看似自在,可它究竟通往何方?是坦途,还是绝境?它所追求的,又是怎样的一个‘行程’?”
吴忠友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他感到话题正被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墨生”先生,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引向一个他既渴望触碰,又深感恐惧的方向。书斋内温暖静谧,窗外竹影婆娑,但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一场关乎他未来命运的风暴,正在这方寸之地悄然凝聚。
赵致远不再看画,而是转过身,正面朝向吴忠友。他脸上的笑容稍稍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坦诚与郑重。他不再迂回,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吴忠友的耳畔:
“吴参谋,画已赏毕,茶亦初品。接下来,赵某有些……关乎这现实‘溪流’,关乎脚下这座古城命运,更关乎参谋您自身前程的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书斋内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
吴忠友的心脏骤然收紧。他看着赵致远那双不再有丝毫掩饰、充满了智慧、力量与真诚的眼睛,终于明白,今晚这场会面,绝不仅仅是为了品画论茶。
“墨生先生……”吴忠友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您……但说无妨。”
赵致远点了点头,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已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