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近身]惺惺相惜
胡公馆的晚宴,如同一颗被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在“石窟”内激起了层层涟漪。机会近在眼前,风险也与之并存。派谁去?这个问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陆明远心头。
核心成员皆不适宜。他自己目标太大,江静云需保障通讯,雷万山的气质与学识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白曼琳(蝴蝶)是绝佳的舞台搭建者,但她惯用的风情万种与吴忠友的孤高清冷注定难以产生深层共鸣。赵致远……那个名字带来的刺痛依旧清晰。
就在陆明远几乎要决定启用一枚沉睡多年、学识储备足够的暗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讯息,通过雷万山掌握的、与外界隔绝的单线渠道,悄然递入了“石窟”。
那是一张字条,上面只有简短的八个字,是用一种陆明远无比熟悉的、略带潦草却风骨隐现的笔迹写就:
“我可扮‘墨生’,近身一试。”
落款处,画着一只极简的、振翅欲飞的云雀。
赵致远!
他还活着!而且,他知道了小组的计划,甚至精准地把握住了这个关键节点!
陆明远握着字条的手微微颤抖,心中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是狂喜?是疑虑?是难以置信?赵致远的“死”是他亲自导演,其“背叛”的嫌疑虽因技术军官“影子”的暴露而大大降低,但并未百分百洗清。此刻他突然现身,是带着至关重要的情报归来,还是……徐远舟又一个更精妙的圈套?
“掌柜的,这……”雷万山也看到了字条,满脸震惊与警惕。
陆明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快速权衡着利弊。赵致远无疑是最佳人选,他的学识、风度、以及对人心(尤其是吴忠友这类知识分子)的洞察力,小组内无人能及。若他真心归来,策反吴忠友的成功率将大幅提升。但若这是陷阱……
“核实。”陆明远的声音低沉而决绝,“用‘彼岸花’程序,最高权限。”
“彼岸花”是只有陆明远和赵致远两人知晓的一套终极身份验证程序,涉及数个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关于小组早期创立阶段的细节和只有他们才懂的暗语。程序复杂,但几乎无法伪造。
指令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发出。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数个时辰后,验证结果传回——通过!赵致远准确回答了所有问题,甚至补充了一个连陆明远都几乎遗忘的、关于他们二人在一次险境中互相留下的、近乎玩笑的临终暗号。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智计百出、生死与共的赵致远,回来了!
巨大的释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冲击着陆明远,但他迅速将其压下。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回复他:准。身份:‘墨生’,江南落魄书香门第之后,留日归国,暂栖西安,精书画鉴赏,尤擅宋元。目标:胡公馆。任务:引其共鸣,探其底线。”陆明远快速下达指令,“同时,通知‘蝴蝶’,确保胡公馆环境安全,做好万全接应准备。”
近身的“才子”,就此定为赵致远(墨生)。而“佳人”白曼琳(蝴蝶),则将扮演好她穿针引线、营造氛围的角色。
三日后,胡公馆。
夜色中的宅邸灯火通明,却只邀请了寥寥数位宾客。厅堂内布置雅致,几幅胡家珍藏的古字画已然悬挂妥当,檀香袅袅。白曼琳身着素雅旗袍,周旋于宾客之间,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间,却将每一个细节都纳入掌控。
吴忠友准时赴约,依旧是一身熨帖的军装,神情疏淡。他与主人胡太太及几位相识的军官略作寒暄后,便径直走向了那几幅字画,目光瞬间被其中一幅疑似范宽门派的山水残卷所吸引,沉浸其中。
就在这时,白曼琳领着一位身着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温润儒雅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吴参谋,给您介绍一位知音。这位是墨生墨先生,江南人士,刚从东瀛游学归来,于宋元书画一道,可是见解非凡呢。”
化名“墨生”的赵致远微微躬身,笑容谦和:“吴参谋,久仰。晚生才疏学浅,不敢当‘见解非凡’,只是自幼喜好,胡乱看过几本画论而已。”
吴忠友抬眼打量了一下赵致远,对方身上那股浓郁的书卷气和从容的气度,让他眼中的疏离感稍稍减退了些许。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又回到了画上,随口道:“墨先生觉得此画如何?”
赵致远并未急于表现,而是仔细端详片刻,才缓缓道:“笔力雄健,气象浑茫,有北派山水遗风。可惜是残卷,不见全貌,难窥其真正意境。譬如用兵,只见一隅之排布,却不知全军之调度,总觉遗憾。”
他将赏画与兵法相比,瞬间引起了昊忠友的兴趣。吴忠友转过头,正视赵致远:“哦?墨先生还知兵事?”
“家父曾任前清武官,幼时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赵致远淡然一笑,话锋却巧妙一转,“不过,晚生以为,观画如观史,画中气象,往往暗合时代之精神。宋人山水,多苍茫寂寥,盖因国势倾颓,文人寄情于残山剩水之间。其画中之意,比之具体笔法,更值得玩味。”
他这番话,不着痕迹地将话题从纯粹的技法,引向了更宏大的历史与家国背景。
吴忠友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指着画中一处隐约的城郭轮廓:“墨先生可知,这画中城关,像极了如今西安的某些景致?只是不知,千百年后,后人观我辈守御之迹,又会作何感想?”
这话语中,已隐隐带出了一丝对自身处境和当前时局的感慨。
赵致远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他并未直接回应,而是轻叹一声,吟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工部之悲,千古同慨。然则,山河虽在,若守护不得其法,不得其‘道’,纵有高城深池,只怕也难挡历史洪流。”
“道?”吴忠友目光一凝,紧紧盯住赵致远。
近身的接触已然成功,才子与佳人的舞台已经搭好。赵致远精准地投下了第一枚关乎“道”的砝码。接下来,能否引动吴忠友内心深处对家国前途的思索,引发更深的共鸣,将是决定这场“心战”成败的关键。
厅堂内,烛影摇红,暗香浮动。一场关乎信仰与抉择的家国山河论,就在这看似风花雪月的氛围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