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透过菱花窗,在温泉宫的膳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云琮奉诏前来侍膳,身着太子常服,举止间已颇有储君风范。
儿臣参见父皇。
云承睿打量着儿子。不过月余未见,云琮似乎又长高了些,眉眼间苏璃的影子愈发明显。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坐吧。皇帝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今日不必拘礼。
膳桌上摆着十几道精致菜肴,都是云承睿平素爱吃的。云琮却只夹了些清淡小菜,细嚼慢咽。
近日课业如何?云承睿状似随意地问。
回父皇,儿臣正在研读《盐铁论》。母后说,治国之道在于平衡各方利益。
又是母后说。云承睿握着银箸的手紧了紧。
沉默片刻,云琮忽然放下碗筷,正色道:父皇,儿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母后理政实属辛劳,然阴阳失序恐伤国本。少年太子的声音清朗,儿臣以为,朝政大事,当以父皇为尊。
云承睿盯着儿子酷似苏璃的眉眼,忽然食不下咽。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字里行间都在为苏璃辩解。什么阴阳失序,什么恐伤国本,不过是委婉地提醒他不要忘记苏璃的功劳。
这是你的想法,他缓缓问道,还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
云琮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是儿臣亲眼所见。母后每日批阅奏章到三更,发间已生白发。若非为了大周江山,何至于此?
云承睿想起昨夜被污损的废后诏书,心头一阵刺痛。连儿子都在为苏璃说话,难道满朝文武也都这么想?
你可知,他放下银箸,朝中有人议论皇后专权?
儿臣知道。云琮不卑不亢,但儿臣更知道,去岁江淮水患,是母后力排众议开仓赈灾;今春边关告急,是母后连夜调拨军饷。若这算是专权,儿臣愿见更多这样的专权。所以,若这些事是由父皇做,母后还如何专权?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云承睿怔怔地看着儿子,忽然在少年坚定的眼神中,看到了苏璃当年的影子。那时她刚垂帘听政,也是这般据理力争,只为推行利国利民的新政。
你...他艰难开口,很敬重你母后。
儿臣敬重每一个为大周付出的人。云琮目光澄澈,包括父皇。
这话像一记软鞭,抽在云承睿心上。他忽然意识到,在儿子心中,他与苏璃早已是并列的存在。不,或许苏璃的分量还要更重些。
膳桌的气氛变得凝重。云承睿看着满桌珍馐,却再无食欲。他想起很多年前,云琮还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常在凤仪宫用膳。那时苏璃总会细心地为他布菜,轻声说着朝中的趣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再没有一起用过膳了?
父皇,云琮轻声打破沉默,儿臣昨日翻阅旧档,看到显庆年间的一桩旧事。
太宗皇帝曾因曹临直谏而怒,蒲皇后闻之,穿着朝服跪贺太宗得贤臣。云琮缓缓道,儿臣常想,明君贤后,当如是。
云承睿手中的汤匙落地。这话里的深意,他如何听不出来?蒲皇后贤德,却从不干政;曹临敢谏,是因为太宗从善如流。
而他呢?他既没有太宗的胸襟,苏璃也不是长孙皇后。
儿臣告退。云琮起身行礼,今日还要去文华殿听讲。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云承睿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殿内。晨光越来越亮,却照不进他心底的阴霾。
这时内侍送来今日的奏章。最上面一份是苏璃批阅过的关于开设女学的章程。她在女子当读书明理旁批注:教化之功,不在男女。
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
他想起今早云琮说的话:阴阳失序恐伤国本。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是男尊女卑?是夫为妻纲?还是...他作为皇帝不容挑战的权威?
陛下,内侍小声提醒,谢才人求见。
不见。他烦躁地挥手,今日谁也不见。
独自走到窗前,他望着东宫的方向。云琮应该已经到了文华殿,正在太傅的讲解下研读史书。那孩子聪明睿智,像极了苏璃,也像极了...年轻时的他自己。
他忽然很想知道,若有一天云琮登基为帝,会如何对待辅佐他的皇后?会不会也像他这般,既倚仗又忌惮,既需要又排斥?
风吹过殿前的海棠树,落英缤纷。有一片花瓣飘进窗来,正好落在那份开设女学的章程上。粉色的花瓣衬着朱红的批注,刺眼得紧。
云承睿轻轻拾起花瓣,在指尖捻碎。
有些平衡,一旦打破,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