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的雷狱似乎因这凡间至极的变故而陷入了片刻的死寂,那自苍穹垂落的紫金神链亦停止了收紧,仿佛被一股无形而又坚韧的力量所阻滞。
死亡神殿前,万籁俱寂,唯有那面无字之旗上,万千姓名汇成的光河在无声地奔流,散发出的气息既非神圣,也非魔魅,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执念。
海拉金色的瞳孔中第一次倒映出清晰的惊愕。
她手中的“净世权杖”仍在嗡鸣,权杖顶端那颗象征着神明意志的晶石上,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纹。
她能剥离万民的愿力,因为愿力本是无根之萍,需要寄托于神明或图腾。
可现在,这份力量找到了一个新的载体——一个由凡人血肉、英魂、乃至最卑微的记忆共同铸就的“心”。
这面旗,已经不再是器物,而是一个活着的誓言。
“荒谬……”海拉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冰冷,“以蝼蚁之躯,妄图承载因果轮回?你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她再次高举权杖,这一次,不再是剥离,而是审判。
一道比雷狱神雷更加纯粹的寂灭之光从权杖顶端射出,这道光所过之处,空间都泛起褶皱,法则为之退避。
这是死亡神职的本源之力,旨在将一切存在之物归于虚无,抹去其在时间长河中所有的痕迹。
然而,何初帆没有躲。
他甚至没有将肩上的战旗取下挥舞格挡。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道足以湮灭星辰的光芒轰击在自己身上。
光芒触及他身体的刹那,并没有发生预想中的惊天爆炸。
那面扛在他肩上的无字之旗,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旗面上的名字光河骤然加速流转,竟将那道寂灭之光硬生生吞噬了进去。
光芒没入旗帜,犹如泥牛入海,只让那条由“铁面”、“墨无咎”等名字组成的光带,变得更加璀璨了一分。
何初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嘴角溢出一缕黑色的血,但他的眼神却愈发明亮。
他感受到了,那寂灭神光在被战旗吞噬的瞬间,被分解成了最纯粹的能量,而旗帜内的万千英魂,则本能地将这股能量化为己用,加固着这个由执念构筑的世界。
他们在用神明的力量,来对抗神明。
“你看,”何初帆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神光与雷狱,直视着海拉那张完美却冰冷的面容,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仿佛是对着整个天地的宣告,“他们从不畏惧死亡,他们只怕被遗忘。你用死亡来威胁一群早已拥抱死亡的魂灵,这才是真正的……荒谬。”
海拉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身为死亡神殿的守护者,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权柄受到了挑战,不,是蔑视。
这已经不是凡人对神明的祈求或是反抗,而是一种从根本上对她所代表的法则的否定。
何初帆动了。
他扛着那面重如山岳、也重如万民之心的战旗,迈出了第一步。
当他的脚掌落在神殿前那片由神力铺就的白玉石板上时,“咔嚓”一声,坚不可摧的石板竟以他的落脚点为中心,蛛网般裂开。
一朵赤红色的火莲,自裂缝中悄然绽放。
那火焰并非凡火,亦非神火,而是百城百姓点燃魂灯时,那最纯粹、最炙热的“希望”与“铭记”之心火所化。
一步,一莲,一裂痕。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无比坚定,每一步落下,他身后的地面上就多出一朵摇曳的火莲,那裂痕也随之蔓延。
他不像一个冲锋的战士,更像一个背负着整个世界前行的朝圣者,只是他朝拜的不是神,而是身后的万家灯火。
神殿前的空间仿佛被这股意志扭曲,九重雷狱的轰鸣声在他耳边渐渐远去,紫金神链的光芒也变得暗淡。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条由火莲铺就的、通往神殿大门的路。
海拉试图再次出手,她挥动权杖,调动神殿周围的死亡神威,化作无数灰色的怨魂锁链,从四面八方缠向何初帆。
可那些锁链在靠近何初帆周身三尺之地时,便被那一朵朵火莲散发出的微光所阻,那些光芒看似微弱,却蕴含着人间最质朴的情感——母亲对孩子的牵挂,丈夫对妻子的承诺,稚童对英雄的崇拜……这些情感对于冰冷的死亡法则而言,是无法理解,也无法磨灭的剧毒。
怨魂锁链触之即溃,化作青烟消散。
海la瞳孔骤缩,她终于明白了。
何初帆此刻所依仗的,已经不是他个人的力量,甚至不是这面诡异的战旗。
他将自身化为了一个容器,一个通道,将身后那片凡人世界最本源的“情”与“念”,直接引渡到了这片属于神的领域。
他……不是来求神的,是来审判神的。
何初帆终于走到了神殿巨大的门扉前。
他与海拉之间,只隔着十丈距离。
他停下脚步,缓缓地、郑重地将肩上的战旗取下,双手握住旗杆,将其重重地顿在地上。
“咚!”
一声闷响,仿佛敲在天地的心脏上。
以战旗为中心,他身后那条由火莲铺成的道路瞬间光芒大盛,所有的火莲连成一片,化作一片赤红的火海,将半个神殿广场都笼罩其中。
火海之中,隐约能看到无数张模糊而又坚毅的面孔,他们在对着神殿的方向,发出无声的呐喊。
海拉被这股气势逼退了半步,她握紧权杖,神色凝重到了极点。
她知道,接下来的一击,将是凡人意志与神明威严最直接的碰撞。
何初帆抬起了手,并非要挥舞战旗,而是并指如剑,遥遥指向那扇紧闭的,雕刻着万千神魔浮雕的殿门。
他身上的气息已经攀升到了顶点,双目之中,左眼燃烧着复仇的烈焰,右眼却流淌着星河般的温柔。
就在他即将发出这审判一击的瞬间,神殿之内,那万古不变的死寂被打破了。
一声轻叹,悠悠响起。
这声叹息不辨男女,不分老幼,仿佛来自遥远的太古,又仿佛就在耳边。
它没有蕴含任何神威,却让狂暴的雷狱瞬间平息,让摇曳的火海凝固,让海拉准备发动的神术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叹息之后,一个古老而疲惫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殿门,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生灵,乃至每一个魂灵的耳畔:
“这一旗……该进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扇号称非神明不可开启,万年未曾动弹过的死亡神殿巨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自行向内缓缓敞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没有光,也没有影,只有一片足以吞噬一切的、纯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