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冰原的风亘古不息,卷起亿万年的寒霜,刮过万古冻土,发出如亡魂低语般的呜咽声,却在触及那座孤寂祭坛时骤然消弭,仿佛连风也不敢惊扰这片死寂的圣地。
空气凝滞,带着金属锈蚀般的刺骨寒意,触肤如针扎,连呼吸都化作细碎的冰晶,在唇边凝成霜花。
一道身影自虚无中踏出,悄无声息,仿佛他本就是这无光之地的一部分。
他不再是信徒口中光芒万丈的神明,周身不见丝毫神圣华光,唯有如墨的黑焰随着他的呼吸明灭吞吐,每一次吞吐都像深渊在低喘,带着腐朽星骸的焦味与灵魂燃烧的腥气。
他每一步落下,脚下的万载玄冰并非碎裂,而是连同其下的空间一起,无声无息地塌陷、湮灭,化作最纯粹的虚无——那是一种连光都无法逃逸的黑暗,吞噬一切声响与存在,只留下脚下蔓延开来的、深不见底的裂痕,如同大地在无声地哀嚎。
他的目光落在了祭坛中央那道虚幻的魂影上,那双看过神明陨落、星辰崩毁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脆弱的温柔。
他伸出手,指尖的黑焰收敛得干干净净,轻柔地抚过那张苍白而模糊的面颊——触感如烟似雾,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余温,仿佛残存的执念仍在轻轻震颤。
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个一碰即碎的梦。
“你说,请我为你报仇……”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无数世界的尘埃打磨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砂砾摩擦的痛楚,“可我怕……怕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话音未落,远处一座被冰封的沙丘轰然裂开,冰层崩碎的爆响如雷贯耳,夹杂着风雪的尖啸。
一道踉跄的身影冲破风雪而来。
是柳轻眉,她往日里明媚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血丝与绝望,睫毛上挂着冰珠,每一次眨眼都像刀割。
怀中紧紧捧着一个简陋的陶罐,粗陶的棱角硌着她的臂弯,里面是一抔灰白的粉末,散发出焦木与魂烬混合的淡淡气息。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祭坛下,双膝砸在坚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泪水瞬间在脸颊上冻结成冰,棱角分明地挂在脸上,像泪形的水晶。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却字字带血:“何公子……这是……这是我偷偷收殓的她的遗骨……虽被神火焚过,但还剩一丝灵息,求您……若天下还有人能唤她归来,唯有您——您的血,是她魂契的根。”
何初帆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收回了手。
他接过那个冰冷的陶罐,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罐壁,指腹感受到那细微的裂纹与温差——仿佛能透过这陶土,触摸到那人最后的温度,那曾为他披毯的手的余温。
他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逼出一滴心头血。
那滴血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蕴含着一个寂灭宇宙的暗金色,悬于指尖时,竟散发出微弱的嗡鸣,如同远古钟声在灵魂深处回荡。
血珠悬浮,与那抔骨灰缓缓融合,发出细微的“滋”声,像是雪落于火,又似魂归故土。
他将这融合了自己本源精血的骨灰,轻轻点入伪魂的心口。
刹那间,那道虚幻的魂影猛地一颤,原本空洞的双眸中仿佛亮起了一点微弱的星火,如同寒夜中第一颗升起的星辰。
她缓缓睁眼,看向何初帆,唇角竭力牵扯出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
那笑容,像极了三年前的那个雪夜。
他修行受创,寒气攻心,昏睡在院中,是她披着一身风雪,悄悄为他盖上了一张厚厚的毛毯,脸上露出的,就是这样笨拙而温暖的笑——那时的风也是这般刺骨,毛毯的粗粝触感还留在他记忆里,而她的呼吸,带着微甜的暖意,拂过他的额角。
就在这时,一直匍匐在旁的鬼童子鼻尖猛然抽动,三颗头颅上的毛发根根倒竖,六只眼眶中缠绕的断裂因果线骤然发烫,溢出丝丝黑血。
它浑身颤抖,仿佛承受着来自天地的哀鸣,终于猛然抬头,六只眼睛同时迸发出惊惧的血光,齐声嘶吼:“主人!南方怨气冲天!那三百六十名修士,正在动用‘净魂阵’,要将与她有关的一切彻底焚化——她的画像、她的碑文,甚至是记载过她名字的典籍!他们要让她在世间不留一丝痕迹!”
何初帆脸上的温柔瞬间凝固,化为万古不化的寒冰。
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无比珍重地将那道魂影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用自己的黑焰将她包裹,隔绝外界的一切风霜——那火焰无声燃烧,却形成一道绝对静谧的屏障,连风雪落至此处,都化作轻烟消散。
而后,他取出一张漆黑的卷轴。
卷轴的材质非金非玉,竟是一张被完整剥下的神明之皮,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神威与不甘的怨念,触手冰冷滑腻,隐隐传来微弱的搏动,仿佛那神明的魂魄仍在皮下挣扎。
他并指如刀,以修罗之刃划破指尖,暗金色的血液流淌而出,在那片空白的“神皮”之上,写下了三个字:
千城归。
——倒过来,正是她的名字:暮千城。
“你说你要走遍千城,归来仍是少年……可这一次,换我踏碎山河,带你回家。”
他随手将卷轴抛入风中,卷轴瞬间被黑焰点燃,却不化为灰烬,反而在一声凄厉的鸣叫中,化作一只翼展百丈的血色鸢鸟,双翼拍打时撕裂天幕,留下赤红的裂痕,朝着南方疾驰而去,其啼鸣如万魂齐哭,久久不散。
三日后,消息震动天下。
参与布置“净魂阵”的三百六十名修士,无论身处何地,无论修为高低,尽数在同一时刻暴毙。
他们的死状出奇地一致,心口处皆浮现出“暮千城”三个血字,字迹深陷皮肉,穿透骨骼,仿佛是直接从灵魂深处烙印而出,带着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
柳轻眉站在冰原上,望着南方天际久久不散的血云,那云如凝固的血浆,压得天地昏沉,风中甚至能嗅到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她的泪水再次滑落,砸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声,喃喃自语:“她终于……有人替她立碑了。”
何初帆立于冰原之巅,目光穿透无尽空间,望向遥远的死亡神殿。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曾用来封存自己人性的玉盒,轻轻打开。
盒中早已没有鲜活的血肉,腐朽殆尽,只剩下一缕微弱到几乎要消散的执念,如游丝般在盒中轻轻飘荡,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那是她曾为他煮茶时,袖角沾上的淡淡梅香。
那是他身为凡人时的最后一点软弱与慈悲。
他将这一缕执念投入掌心升腾的道火之中,原本漆黑的火焰,在吞噬了那缕执念后,竟瞬间转为一种毫无温度的纯白,不暖不亮,只静静燃烧,仿佛连“意义”本身都已被否定。
他低头看着空荡的玉盒,良久,轻轻合上。
那一刻,风停了,雪住了,连时间都屏住了呼吸。
“我回来,不是为了求生,也不是为了成神……”他对着虚空低语,声音轻得像一场雪落在坟前,却带着千钧之重,“我是来毁了这该死的轮回,带她回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一步踏出,前方的虚空如镜面般寸寸碎裂,发出玻璃崩解的清脆声响,裂痕蔓延至天际。
而在他身后,整座极北冰原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鸣,万万里的冰川与大地轰然塌陷、隆起,最终竟化作一座通天彻地的巨碑。
碑上无字,唯有一缕他额前悄然变白的头发,被风吹断,悠悠飘落,缠绕在碑顶,成了这世间最孤高的墓志铭——发丝在风中轻颤,仿佛仍在诉说那个雪夜的温柔。
几乎在同一时刻,人族疆域内一处不为人知的隐秘山谷中,一名身着陈旧仆服的老者颤巍巍地跪在一座无名石碑前,点燃了三炷清香。
青烟袅袅,混着风雪的气息,香火微光映着他浑浊的老泪:“公主……有人……有人替您报仇了。”
而在大陆的另一端,一处早已被废弃的古老宗门地宫深处,积满了厚重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符纸与铁锈的气味。
黑暗中,无数被岁月腐蚀的符文锁链,正死死缠绕着一个盘坐的身影——那是当年为逆转女子魂飞魄散之劫,而自愿镇压‘逆命阵眼’的首席大祭司。
那身影竭力维持着一个残破的阵法,阵眼处一盏微弱的魂灯,正随着他粗重的喘息,明暗不定,灯焰如风中残烛。
忽然,他猛地睁开双眼,
“这股气息……是他……他回来了……他竟然真的回来了!”
这声音并非发自他的喉咙,而是仿佛从他内心深处那片无尽的黑暗深渊中,挣扎着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