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过后,京城下了第一场薄霜。
清晨,“蕙质堂”的庭院里,几个早到的女学生正围着石桌讨论新学的“经纬交织法”,呵出的白气与朝阳的金辉交织在一起。
周家小姐周静婉坐在稍远处的回廊下,膝上摊着一本《异物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边的讨论吸引。
她犹豫片刻,终是合上书,悄悄挪近了几步,竖耳听着。
“这里,若将湖蓝与月白丝线交替,是否更能显出云纹的层次?”一个声音清脆的少女问道。
“试试无妨,我觉着再掺入一丝极细的银线,日光下必有波光之感。”
答话的是个年纪稍长的女子,手指在空气中虚画着。
周静婉听得入神,下意识地从随身绣囊里掏出炭笔和一小叠素纸,依着听到的议论低头勾勒起来。
她自幼被要求“贞静”,何曾有过这般与同龄人自由探讨即兴创作的机会?
笔尖沙沙,一个融合了云水意象的缠枝纹样渐渐成形……
“周小姐也懂画样?”先前那清脆声音的主人凑过来,好奇地看着她的纸。
周静婉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将纸藏起,脸颊微红:“只是……胡乱画着玩。”
那少女却眼睛一亮:“画得真好!这藤蔓的走势比我们常画的灵动多了!我叫李娟,家父是‘李记绸缎’的,东家常说,设计纹样需博采众长,周小姐可否与我们细说说这画法的妙处?”
周围几个女子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言语间并无因她身份而产生的隔阂,只有对技艺纯粹的好奇。
周静婉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也被这份热情感染,小声解释起来。
阳光洒在她们身上,霜寒似乎也被这蓬勃的生气驱散了……
沈清辞站在月洞门边,静静看着这一幕,没有打扰。
她转身对身旁的严女官低语:“瞧见了吗?规矩礼法筑起的高墙,有时敌不过一份对美共同的向往。”
严女官眼底也带着笑意:“是啊,老身在这深宫多年,见多了女子间的倾轧算计,如今在此地,反倒常见赤子之心。东家此处,真乃一方净土。”
“净土谈不上,”沈清辞轻轻摇头,“只是尽力给她们一片能自由呼吸、伸展枝叶的土壤罢了。”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一位姓钱的粮商夫人来访,她是“金缕记”的老主顾,此番却是为了家中一件棘手事。
原来她铺子里一位做了多年的绣娘,丈夫嗜赌,时常来铺子里闹事索要钱财,搅得生意不宁,那绣娘整日以泪洗面,却因畏惧丈夫不敢报官。
“我也是没法子了,那泼皮混不吝,官府也未必管这等家务事。”
钱夫人叹着气,“听闻沈东家这里规矩严,对女子也多有庇护,不知可否……让阿阮来您这工坊做事?她手艺是极好的,就是命苦……”
沈清辞沉吟片刻。
收留阿阮,意味着可能要直面那个无赖的纠缠。
但她想起那日在工坊宣布请医时,那些织女眼中亮起的光。
“让她来吧。”沈清辞道,“工坊有护卫,也有定下的规矩。若那人再来闹,自有应对之法。总不能因惧怕无赖,便眼睁睁看着一个能凭手艺吃饭的女子被拖入绝境。”
阿阮来到工坊后,果然安生了几日。然而她那丈夫很快寻来,在工坊外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工坊护卫依着沈清辞事先的吩咐,并不与他动手,只牢牢守住大门,同时派人飞速去请了坊正和巡街的兵丁。
那泼皮见工坊守卫森严,又见官差来了,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坊正早就得了沈清辞这边打好招呼,当场训斥那泼皮扰乱秩序,勒令他不得再靠近工坊。
那泼皮见讨不到便宜,只得悻悻而去。
阿阮躲在工坊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紧张得浑身发抖。
直到一切平息,秀珠过来安抚她,告诉她没事了,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不是害怕,而是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终于得到庇护的释然。
她朝着沈清辞办事房的方向,重重磕了几个头。
此事并未大肆声张,却在工坊内外悄悄传开。
女子们做事时,腰杆似乎挺得更直了些。
她们知道,在这里,东家立的规矩,是真的能护住她们的。
临近年底,宫中的赏赐下来了。
因“金缕记”贡上的秋冬季织物得了太后和几位太妃的喜欢,内务府循例赏下些绸缎宫花等物。
东西不算特别贵重,但这份来自宫廷的认可,其意义远超实物本身。
前来颁赏的内侍态度客气,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
沈清辞从容接过赏赐,打赏了来人。
待内侍离去,她看着那摆放整齐的御赐之物,对柳嬷嬷淡淡一笑:“嬷嬷,你看,我们这点微光,如今也算照进那九重宫阙了。”
柳嬷嬷抹了抹眼角:“姑娘,这都是您一步一个脚印挣来的……”
“不,”沈清辞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那里已有寒星点点,“是无数姐妹一起挣来的。这光虽微,能照亮一隅是一隅。夜还长,路也还长。”
夜色渐浓,“蕙质堂”和工坊都亮起了灯火,远远望去,如同散落在京城角落的星辰,不算耀眼,却固执地亮着,与天上的星光遥相呼应,无声地宣告着它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