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那场直面灵魂的辩论与后续的舆论风波,如同一场淬火,将宓瑶的心志锤炼得更为坚韧纯粹。
她并未沉溺于胜利的快意或过往悔恨的泥沼,而是将这份直面“铁骨铮铮”孽影的激荡,化为了更为清醒、坚定的前行力量。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认识到,破除偏见与阻碍,不能仅靠一时一地的辩驳,更需要持之以恒的实绩与滴水穿石的韧劲。
织造革新司的公务愈发繁重。
得益于“巧艺切磋会”在江宁打下的良好基础,以及宓瑶带回的详实记录与改进方案,京城革新司的运作也逐渐步入正轨,开始系统性地整理研究并推广那些经过实践检验的新技法、新标准。
然而,权力的中心,风浪从未止息。那些因革新触动了利益,或单纯因宓瑶女子身份而心存芥蒂的势力,并未因一次舆论反击的失利而偃旗息鼓,只是手段变得更加隐蔽和刁钻。
这日,宓瑶接到宫内织染局转来的一道指令,要求革新司在半月内,针对“近年来宫中部分锦缎出现色牢度不足易褪色”的问题,提出全面的解决方案,并附上了一长串涉及此问题的织物名录,其中不乏一些工艺极其复杂、往年备受推崇的经典贡品。
时限紧迫,要求严苛,且指名要宓瑶亲自负责督办。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既是考验,也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若解决不力,先前所有成绩都可能被抹杀,扣上“徒有虚名”、“革新无效”甚至“贻误宫用”的罪名。
司内几位下属面露忧色,王主使也委婉提醒此事牵扯甚广,需格外谨慎。
宓瑶平静地接下了指令,退缩或抱怨皆无济于事,唯有迎难而上,用无可挑剔的结果说话。
她立刻召集司内骨干,包括几位精通染织不同环节的老匠师,组成专项小组,昼夜不停地投入研究。
她将自己关在布满样本和典籍的值房内,对照名录,一种一种织物地分析成分、追溯工艺、模拟环境进行老化测试。
孕期的疲惫时常袭来,她只能靠短暂的闭目养神和秦太医特制的安神茶来缓解,但眼神中的专注与锐利却未曾稍减。
萧景珩得知此事,眸色沉凝。
他敏锐地察觉到此事背后的推手可能直指宫中某些对革新不满或与他政见不合的势力。
他并未直接干预,而是加派了可靠的人手护卫革新司,确保研究不受外界干扰,同时通过各种渠道,默默搜集可能与此事相关的信息,以备不时之需。
“可有把握?”夜深人静时,他替她揉着酸胀的肩颈,低声问道。
宓瑶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声音虽轻却笃定:“问题确实存在。某些传统宫廷色系的染制,为了追求极致的鲜亮效果,在媒染或固色环节上确有可改进之处。并非技艺失传,而是……前人对光照、汗渍、反复洗涤等因素对特定染料的长期影响,认知尚有局限。”
她顿了顿,睁开眼,眼中闪烁着属于技术者的光芒,“找到症结,便有解决之道。只是需要时间,反复试验。”
她的方法,依旧是那种融合了古今智慧的“润物细无声”。
她没有全盘否定传统工艺,而是在尊重古法的基础上,引入更科学的分析方法和更精细的流程控制。
她带领匠师们反复调整染料配比,探索新型无害媒染剂的可能性优化后处理的水洗与晾晒流程。
每一个微小的改进,都经过数十次甚至上百次的对比实验,记录下详尽的数据。
在这个过程中,她再次深刻体会到作为“穿越者”的责任与边界。
她拥有的现代知识是宝贵的工具,但不能生搬硬套。
必须将其拆解、转化,融入当下的技术体系和认知水平,变成匠人们能够理解、掌握并愿意接受的“新发现”或“古法精进”。
她不是来当救世主的,而是来做一名谦逊而坚定的“翻译者”和“催化者”,激发这个时代自身的活力与智慧。
就在研究进入最关键阶段时,宓瑶收到了来自江宁的陈匠人信件。
信中除了问候,还提及江临在辩论后,竟私下寻到“巧艺切磋会”,没有挑衅,只是沉默地旁听了数次讲习,偶尔会提出一些颇具深度的问题,态度虽仍显倨傲,但似乎……有所触动。
陈匠人不知该如何对待此人,特来请示。
宓瑶看完信,默然片刻。她提笔回信,只写了寥寥数语:“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若其心向学,循规蹈矩,不必拒之门外。知行能否合一,且观后效。”
她放下笔,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与江临的遭遇,是她必须跨越的心劫;而如何对待一个可能幡然醒悟的“江临”,则是她修为的体现。
她批判的是那种僵化偏执的思想,而非某个具体的人。
若有人愿意睁开眼去看真实的世界,她乐于见到这种转变。
半月期限将至,专项小组的研究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宓瑶带领匠师们,成功找到了针对几种关键色系色牢度问题的有效改良方案,不仅提升了耐光耐汗性能,甚至在某些颜色的鲜艳度和层次感上还有所超越。
她亲自撰写了条理清晰,数据翔实的奏报,并附上对比鲜明的样本,准备呈送织染局。
然而,就在奏报即将送出的前夜,革新司的库房竟莫名失火,虽被值守人员及时发现扑灭,未造成重大损失,但部分重要的实验记录和预备呈送的样本却有被翻动和水渍浸染的痕迹。
显然,有人不想让这份奏报顺利呈递,甚至想制造事端。
司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王主使面色铁青,下令彻查。宓瑶站在略有狼藉的库房中,看着那些浸水的记录,神色冷肃。
她并未慌乱,只是吩咐下属:“将备份的记录和样本立刻整理好。奏报,明日照常递送。”
萧景珩闻讯赶来,眼底寒意森然:“看来,有人是狗急跳墙了。此事我定会追查到底。”
宓瑶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此刻追查元凶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此事影响明日奏报的呈递。我们的成果,才是对幕后之人最有力的回击。至于这些魑魅魍魉的手段,”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清冽如刀,“只会让我更确信,我们所行之路,是对的。”
她想起自己曾是“铁骨铮铮”时,也曾习惯于用最恶意的揣度去攻击异见者。
如今身份对调,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手段,是何等的虚弱与可悲!
真正的力量,源于光明正大的创造与实证。
次日,宓瑶的奏报如期呈送。
织染局的官员在查验过清晰的对比数据和实物样本后,亦是无话可说。
宫中很快传来消息,对革新司的工作表示认可,并要求尽快将新标准推行于贡品织造。
危机再次化解。革新司内,众人对这位年轻的女监事更是心悦诚服。
风波过后,宓瑶独自在值房内,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
她轻轻抚摸着日益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力。
“宝宝,”她低声自语,仿佛在与未来的孩子对话,“这世间或许总有阴影,但只要我们心向光明,步履不停,便能将阴影踩在脚下。娘亲会让你看到一个……努力在变好的世界。”
她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中,被拉得悠长而坚定。淬火成钢,砺砺初心。
直面过最深暗的“镜中孽”,她手中的灯火,愈发清明而温暖,足以照亮前路,亦能温暖后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