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暑气被一场夜雨洗刷殆尽,晨光中的江宁织造革新司衙署却笼着一层无形的燥热。
宓瑶端坐于主事房内,审阅着各地送来的新式织机图样,孕期的疲惫让她时常需倚靠软垫,目光却依旧沉静专注。
腹中孩儿已五月有余,轻微的胎动如同温柔的叩问,提醒着她生命内在的联结与责任。
忽闻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年轻男子清亮却略显激昂的辩论声。
声音莫名熟悉,带着一种久远却又刺耳的共鸣。
宓瑶微微蹙眉,示意身旁女吏去探问。不多时,女吏回报:“监事,是一位前来投献策论的年轻书生,言及织造革新乃至天下女子之事,观点……颇为惊世骇俗,正与录事房的几位先生争执。”
“惊世骇俗?”宓瑶端起温热的安胎药茶,语气平淡。
女吏面露难色:“他说……女子之所以困于深闺,皆因自身慕强、短视、好逸恶劳,若真有其才,何以史上留名者寥寥?又说如今革新司纵容女子抛头露面,乃是败坏风气,动摇国本……其言论,与昔日京城那个叫‘铁骨铮铮’的狂生,颇有几分相似。”
“铁骨铮铮”四字如冰锥,骤然刺入宓瑶耳膜。
她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晃,几滴深褐色药汁溅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如同陈年血渍。
属于陆铮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嘲讽呼啸而至——
网络直播间里肆意挥洒的偏激言论,对“女性劣根性”斩钉截铁的判定,以及那些引来无数拥趸、此刻听来却字字诛心的“高论”……
她下意识地抚上隆起的小腹,那里孕育的生命,正无声驳斥着那个名为“陆铮”的过去,是何等荒谬。
“请那位书生进来。”宓瑶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需要亲眼看看,这面突然出现的“镜子”,究竟照出了怎样一个不堪回首的鬼影。
来人是一名青衫书生,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眉眼间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与愤世嫉俗。
他昂首踏入房内,目光快速扫过室内陈设,最后落在宓瑶身上,尤其是在她腹部停留一瞬,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那细微的弧度,充满了不言而喻的轻蔑——
与他所批判的“倚仗性别获利”的女子形象,瞬间重叠。
“学生江临,参见宓监事。”他草草行礼,姿态勉强维持着礼节,眼神却已在挑战权威。
“江公子不必多礼。”宓瑶神色平静无波,“方才闻公子高论,于织造革新乃至女子立世,似有独到见解。愿闻其详。”
江临见她并未动怒,反而鼓励他发言,倨傲之色更浓,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既蒙监事垂询,学生便直言了。自古男女有别,各司其职,方是正道。女子体弱,心性易感,本宜静守深闺,相夫教子。如今革新司鼓励女子坊间作业,甚至授予技艺,美其名曰‘自立’,实则诱使其舍本逐末,忘却妇德。长此以往,阴盛阳衰,内闱不靖,岂非动摇国本之肇端?学生观今日世风,诸多女子不过借‘才干’之名,行慕强取巧之实,与古来无异!”
话语如同利刃,一刀刀凌迟着宓瑶的灵魂。
这些论调,何其耳熟!
分明就是“铁骨铮铮”那些厌女文章的古代翻版,甚至连那套“逻辑闭环”都如出一辙——
将女性置于被审视的客体,用个别现象否定整体,再用自己定义的“本质”进行居高临下的批判。
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宓瑶强行压下,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
她不再是那个隔着屏幕冷嘲热讽的陆铮,而是切身体验过侯府倾轧、逃亡艰辛、职场刁难,乃至此刻孕育生命的沈清辞、宓瑶!
每一道落在她身上的审视目光,每一次因性别而倍增的艰难,都在无声地控诉着这些言论的冷酷与虚妄。
“江公子高见,确实……发人深省。”
宓瑶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千钧重量,“依公子之见,女子若不堪如此,何以《织造则例》载,前朝有女匠苏氏,改良织机,效率倍增,受封‘巧匠’?何以本朝柳司制,执掌织染局,宫闱用度,井井有条?又何以……”
她目光如炬,直视江临,“公子眼前之我,能以女子之身,掌此革新司监事一职?”
江临显然有备而来,毫不退缩:“苏氏不过昙花一现,柳司制乃特例,非常道。至于监事您……”
他语速加快,带着几分自以为戳穿真相的得意,“学生听闻,监事曾于京中研习所屡破难题,得更上层赏识。其中关节,或许非仅‘才干’二字可尽述吧?况且,女子终究逃不过嫁人生子之宿命,如今您……呵呵,这监事之职,还能兼任几时?”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旁听的吏员们面露愤慨,这是赤裸裸的质疑宓瑶的能力与品行,甚至暗指她凭借非常手段上位,并以其孕事作为攻击的武器。
宓瑶看着他年轻气盛、充满偏见却不自知的脸庞,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现代都市里,靠着键盘挥斥方遒、自以为掌握真理的陆铮。
愤怒如岩浆在胸中奔涌,却奇异地没有爆发。
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不仅为江临,也为那个曾经的自己。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清冷,带着无尽的嘲讽,不知是对江临,还是对镜中的“铁骨铮铮”。
“江公子,”她止住笑,眼神锐利如刀,却又沉淀着血与泪换来的清明,“你口口声声言说女子‘慕强’、‘取巧’,可知这‘强’由谁定义?这‘巧’为何成了罪过?你只见可能有的捷径,却不见千千万万女子在这世道下,每行一步,需付出何等代价,跨越多少你想象不到的荆棘!”
她站起身,虽孕肚明显,背脊却挺得笔直:“你可知女子无才便是德背后,是多少才华被埋没的悲鸣?你可知一句‘动摇国本’,掩盖了多少女子在田间、在坊间、在后宅默默支撑起半数天下的血汗?你更不知,一个女子若想在这世上,仅凭自身能力,争得一席说话之地,需要碾碎多少自尊,咽下多少委屈,付出比男子多出数倍的努力!”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公子饱读诗书,可知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知何为‘设身处地’?你从未经历过女子的人生,未曾感受过她们身不由己的无奈,未曾体会过她们挣扎求存的艰辛,仅凭几本圣贤书、一些道听途说,便妄下断语,将一半生灵轻蔑踩踏——这与闭门造车、坐井观天,有何区别?”
江临被这一连串的质问逼得脸色涨红,试图反驳:“学生……学生乃是依据圣人之理,历史之鉴……”
“圣人之理,教你对弱者挥刀?历史之鉴,让你对不公视而不见?”
宓瑶截断他的话,目光如寒冰,“你看似愤世嫉俗,实则不过是维护现有秩序、巩固自身优越感的自私罢了!你恐惧改变,恐惧女子真正站起来,夺走你视为理所当然的话语权和资源!你这般言论,与古时阻挠变法、抱残守缺的腐儒,有何不同?非但不能强国,反而是蠹虫,啃噬这世间本就稀缺的理性与包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最后的言语如同审判,也如同与过去那个“陆铮”的彻底决裂:“江公子,你的策论,革新司不收。并非因你质疑女子,而是因你心中无‘人’,无对他人苦难最基本的悲悯与尊重。学问若不能让人更宽容、更明理,反而滋生傲慢与偏见,那便是毒药。望你日后能真正睁开眼,看看这真实的人间,而非固守在你那套冰冷、偏狭的教条里,自以为是,害人害己。”
“送客。”
江临面色灰败,张了张嘴,却在宓瑶那洞悉一切、饱含悲悯与威严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狼狈地躬身退出。
人已离去,宓瑶却仍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与江临的对峙,如同将灵魂撕裂,逼着她直视那个最不堪最丑陋的过去。
她曾是他,那个挥舞着言语利刃,对他人苦难毫无共情的“铁骨铮铮”。
冷汗浸湿了内衫,伴随而来的是腹中孩子一阵不安的踢动。
她扶着桌案缓缓坐下,手掌紧紧覆在小腹上,仿佛能从这新生命的律动中汲取力量。
“对不起……”她低声呢喃,不知是对腹中的孩子,还是对那个曾被她言语伤害过的、模糊的“她们”,“我曾是……那样的帮凶。”
泪水终于无声滑落,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彻骨的悔恨与释然。
这面“镜中孽”,照见了过往的罪,也映出了今日的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