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嬷嬷怀揣着那张写着“知味斋”和“青檀居士”的纸条,如同揣着一团火,又像抱着一块冰,心神不宁地出了侯府角门。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尽量装作寻常采买的模样,七拐八绕,确认无人尾随后,才向着记忆中位于城西的知味斋走去。
知味斋并非气派的大酒楼,而是一间门面雅致、颇负盛名的茶点铺子,时常有文人雅士和官家女眷光顾。
柳嬷嬷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低着头走了进去。
店内伙计见她穿着体面却面带局促,不像寻常顾客,便上前客气询问:“这位妈妈,想买些什么茶点?”
柳嬷嬷手心出汗,捏紧了袖中的纸条,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道:“我……我找掌柜的。有位……有位‘青檀居士’,让我来的。”
那伙计闻言,脸上的客气笑容丝毫未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锐利了一瞬,迅速打量了她一番,随即笑道:“原来如此,妈妈请随我来后堂稍坐,掌柜的正在点货,片刻就来。”
柳嬷嬷忐忑不安地跟着伙计穿过店堂,来到一处安静整洁的后堂小间。
伙计奉上一杯热茶便退下了,留下她一人坐立难安。
不过片刻,一个穿着体面绸衫、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便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和气笑容:“让妈妈久等了。鄙姓周,是这知味斋的掌柜。不知妈妈尊姓?是青檀居士的……”
“老奴姓柳。”柳嬷嬷连忙起身,心跳如擂鼓,“是……是居士让老奴来的。居士说……若遇难处,可来此寻掌柜。”
周掌柜笑容不变,眼神却愈发深邃,他示意柳嬷嬷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看似随意地问道:“哦?不知柳妈妈遇到了何种难处?居士既有关照,力所能及之处,周某定不推辞。”
柳嬷嬷来之前,已与沈清辞反复斟酌过说辞。
绝不能暴露小姐身份和具体意图,只能含糊地表达经济上的窘迫和想要做点小营生却受阻的困境。
她斟酌着字句,低声道:“多谢周掌柜。实在是……家主治家严谨,内眷用度俭省,我家……我家小姐心善,体恤下人,时常拮据。便想着能否凭些微末技艺,补贴一二,也好宽裕些手头,不至太过窘迫。奈何……奈何门户森严,内外沟通不便,且易惹闲话,竟是无从下手。居士知晓后,便指点老奴来此求助。”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经济困难和小规模营生的意图,又隐去了侯府和沈清辞的具体信息,将动机部分归结于“体恤下人”,并将困境归咎于“门户森严”和“闲话”。
周掌柜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脸上始终挂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待柳嬷嬷说完,他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原来如此。居士既有吩咐,周某明白了。门户之见,人言可畏,确是难处。”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然后道:“这样吧,柳妈妈。贵府上的难处,周某大致知晓。若小姐只是需要些银钱周转,周某这里倒可先支取一些,不必利息,日后宽裕了再还便是。” 他提出了一种最简单直接,却也最让柳嬷嬷警惕的方案——直接赠予或借贷银钱。
柳嬷嬷心中一紧,连忙摆手:“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无功不受禄,岂能平白拿掌柜的银钱?我家小姐也绝不肯应的。只是……只是希望能有个稳妥的门路,能将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换些银钱即可……”
她们需要的不是施舍,而是一个可持续的、相对安全的渠道。
周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许:“妈妈和小姐都是自重之人,周某佩服。既然如此……”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若是小姐信得过,可将欲换钱之物交由周某。周某在这京城经营多年,三教九流也认得一些,自有稳妥的渠道处置,断不会牵连到贵府小姐。所得银钱,周某只收取一成的跑腿费用,其余尽数交予妈妈。您看如何?”
这无疑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
一个现成的、看似专业的、且承诺保密的销售渠道!这正是沈清辞目前最急需的!
柳嬷嬷心中狂喜,几乎就要立刻答应下来。
但旋即想起小姐再三的叮嘱——警惕!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她强压下激动,谨慎问道:“周掌柜大恩,老奴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需要我家小姐做些什么?又是何种物件?价值几何?掌柜的渠道……”
她需要更多信息来评估风险。
周掌柜呵呵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妈妈放心。物件嘛,不拘是什么,绣品、字画、古籍、甚至些新奇的小玩意儿都可,价值自有市场来定,周某绝不欺瞒。至于渠道……”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妈妈只需知道,有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乃至某些附庸风雅的清客相公,都喜好些独特不张扬的物件。东西好,自然不愁出路,且绝对隐秘。”
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姐无需做任何事,只需提供物件即可。这也是居士的意思。”
他再次抬出了“青檀居士”,仿佛这就是最大的信用背书。
柳嬷嬷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如果是通过萧景珩的关系,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那……那老奴先回去禀告我家小姐。”柳嬷嬷不敢擅自做主。
“理应如此。”
周掌柜笑着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看似普通的知味斋糕点盒,递给柳嬷嬷,“这里面是几样新出的茶点,妈妈带回去给小姐尝尝鲜。若小姐应允,下次妈妈再来,便将欲出手之物放在这盒子的夹层里带来即可。”
他轻轻演示了一下盒底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
一切安排得如此周到、隐秘,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
柳嬷嬷抱着那盒沉甸甸的茶点,恍恍惚惚地走出了知味斋,回到侯府。
听完柳嬷嬷详细又激动的回禀,沈清辞看着那精巧的点心盒,心情复杂难言。
萧景珩的势力效率之高、考虑之周详,远超她的想象。
他们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困境,并准备好了一条看似完美的解决方案。
这确实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提供了一个几乎零风险的变现渠道。
但是,这种彻底的“外包”模式,真的能带来她想要的“经济独立”吗?
她依然无法接触市场,无法掌控定价,无法了解最终客户。
她的劳动成果,只是通过另一个更强大的渠道变成了银钱,她本质上,依然是从一个依附转向了另一个更深不可测的依附。
她得到了一个“金瓯”,但这“金瓯”的底部,却隐约刻着“萧”字。
经济命脉的缺失,或许能以另一种方式暂时缓解,但人身依附的本质,似乎并未改变,甚至可能更加深化。
那种无力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更精致、更隐晦的方式存在。
她看着那盒点心,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对柳嬷嬷说:“嬷嬷,把我前日画的那幅‘竹影清风’扇面找出来吧。”
她决定,先迈出这一步。无论前路是陷阱还是通途,她必须先获得喘息的空间。
至于未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