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仿佛没看到程野的停顿,依旧侧着身,脸上那和善的笑容在摇曳的油灯下愈发真切,皱纹里盛着山民特有的质朴。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程野,眼白在昏暗中泛着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青意——那是家族传承的望气术在悄然运转。
“后生,莫拘束,坐。”他指着三角中心、正对着门口的那张空着的矮凳,声音温和如溪流淌过卵石,尾音却微微发颤。
矮凳的位置,恰好是那个三角阵势的“尖”所指。
程野面上不动声色,疲惫的笑容恰到好处地挂在嘴角,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落脚点的松弛。
他依言走了过去,脚步落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随着他靠近中心,那陈旧经卷的气息愈发浓重,却奇异地混进一丝谷物的暖香。
他注意到,当他移动时,那几位静坐者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观察着程野,随即转向桌上的热饭,像是在确认食物是否还冒着热气。
“多谢老丈款待。”程野在矮凳上坐下,姿态放松,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人,扫过桌上粗陶碗里冒着热气的糊糊和旁边碟子里的腌菜。
食物看起来很正常,就是最普通的山村饭食,热气腾腾,散发着谷物特有的甜香。但这份“正常”在此刻的环境里,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粗陋饭食,后生别嫌弃就好。”老者佝偻着背,也走到主位坐下——那是三角阵势的另一个顶点。
他拿起筷子,轻轻敲了敲程野碗沿,将碗里的糊糊往中间拨了拨,露出底下埋着的两个野鸡蛋,动作自然得像对待自家晚辈。
却没有立刻开动,浑浊的眼睛隔着昏黄的灯火看向程野,那层薄雾似乎散开了一丝,露出底下深潭般的平静,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后生从山外来,这一路风霜辛苦。山里野兽多,可曾遇到危险?”
程野端起粗陶碗,指腹摩挲着碗沿粗糙的颗粒,目光落在碗中冒着热气的糊糊上,仿佛在感受那份暖意。他声音依旧带着沙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确实不太平。路上遇到几伙流寇,还有些异兽。侥幸脱身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碗凑近鼻端,深深吸了一口升腾的热气。谷物的甜香之外,那股陈旧经卷的尘埃味似乎淡了。
就在他“侥幸脱身”四个字出口的瞬间,老者浑浊的眼珠里,那点微弱的青意骤然加深了一瞬,如同幽潭深处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一圈难以察觉的涟漪。
同一时间,程野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那几位如同泥塑般静坐的“村民”,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绷紧,细微到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
老者脸上的皱纹更深地堆叠起来,露出更深切的同情与后怕:“哎呀,那真是凶险!后生福大命大啊!”
他拿起筷子,却没有夹菜,反而用筷子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点着,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节奏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不过……”他话锋一转,浑浊的眼睛透过油灯昏黄的光晕,定定地落在程野脸上,那层薄雾似乎又聚拢了回来,声音放得更缓,几乎带着诱导的意味,“能走到这深山老林里,想必后生也不是寻常人吧?老汉看你这气度,倒像是……知道些门道的?”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筷子尖的笃笃声也停了,堂屋内陷入一片比之前更深的死寂。
连油灯的火苗都仿佛凝滞了,不再跳跃,只在那些静坐者的眼底投下两簇凝固的、幽冷的光点。空气中,饭菜的热气似乎都被那无处不在的陈旧气息冻结了,只有那股冰冷的、来自岁月深处的尘埃味,无声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程野的肩头。
程野握着粗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碗沿粗糙的颗粒感抵着指腹。昏黄的灯火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重的阴影,掩盖了眼底飞速掠过的精芒。
“老丈说笑了,”他抬起眼,脸上那份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感激依旧真切,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不过是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加上几分运气,才能在乱世里苟活罢了。真要论起门道,这深山老林里藏龙卧虎,小子这点微末道行,怎敢在您面前献丑?”
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老者浑浊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话锋一转,带着纯粹的感慨:“倒是这村子,真像是世外桃源。外面打得天翻地覆,这里却安稳得像是……像是时间都忘了走动。小子一路走来,就没见过这么干净、这么安宁的地方,连人心都像是被山泉水洗过一样。”他刻意加重了“干净”和“安宁”两个词,语气真诚得毫无破绽。
老者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那层薄雾般的浑浊后面,深潭般的平静无波无澜。他没有接程野关于“门道”的谦辞,像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又像是不置可否。只是那筷子尖又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点了一下,笃。
“是啊,祖宗选的地方,避世的好去处。”老者慢悠悠地说,声音如同陈年的老酒,醇厚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涩意,“沾了祖宗的光,图个清净罢了。”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桌上冒着热气的糊糊,仿佛被那朴素的食物吸引了全部注意,不再看程野。“快吃吧。”
程野拿起筷子,夹起一点腌菜送入口中。咸、酸、带着山野特有的清冽,味道寻常。他的舌尖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细细感受着每一丝味道的变化。没有问题。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温热的糊糊。谷物的甜香在口中弥漫开来,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然而,就在这暖意升腾的同时,那股始终萦绕不散的陈旧经卷气息,却仿佛被这温热的食物激活了,猛地变得浓烈起来,如同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从四面八方悄然探出,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