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太监在杭州盘桓了一日,接受了按察使司的例行招待后,便启程回京复命。凌越超擢为从三品按察使并加授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杭州官场,引发了不小的震动。贺喜的帖子、邀约的宴请如同雪片般飞来,但都被凌越以“圣恩深重,唯恐德才不配,需闭门自省,勤勉王事”为由,一概婉拒了。
他深知,这突如其来的荣耀背后,是王瑾信中暗示的惊涛骇浪。此刻越是风光,暗处的冷箭便可能越是致命。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谨慎。
果然,就在太监离开后的第三天,又一封来自京师的加急公文送达,这次是直接来自内阁的廷寄,语气严肃,直达主题。
公文明确指出,近接浙省多处奏报,处州府银矿、严州府铜矿等处,矿务废弛,管理混乱,屡有矿徒聚众滋事、械斗伤亡之讯,更兼有御史风闻奏事,参劾矿监太监、地方官员贪墨克扣、草菅人命、欺瞒朝廷,致使矿税流失,民怨沸腾。着新任浙江按察使凌越,即刻行使监察之权,克日前往处州、严州等地,实地勘察矿务实情,严查其中可能存在的贪腐、渎职乃至人命冤案,整肃法纪,安抚民心,并将查勘结果据实直奏。
公文的最后,还特意强调了一句:“事关国计民生,东南稳定,卿当体会圣意,勿惮劳苦,勿避权贵,秉公处置。”
“勿避权贵”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灼烫人。这几乎明示了矿务问题的水深,以及背后必然牵扯到的强大地方势力和利益集团,甚至可能包括宫中的某些宦官势力。
凌越捧着这封廷寄,心情沉重。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陛下的赏识和重用是真,但将他这把“利刃”投向东南矿务这个最难啃的骨头、最危险的漩涡,也是真。这是阳谋,他无从拒绝,只能前行。
他将公文收起,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沈荆澜道:“荆澜,准备一下,我们……”他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目光落在沈荆澜沉静而担忧的脸上,又想起处州、严州那边可能存在的混乱、危险甚至疫情(矿洞环境恶劣,易生疫病),后面“一同前去”几个字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沈荆澜何其聪慧,立刻明白了他的犹豫。她轻轻握住凌越的手,柔声道:“夫君是担心那边境况不明,恐有危险,不想让我同行?”
凌越反握住她微凉的手,叹道:“矿场非比寻常。环境险恶,人员复杂,利益纠葛极深,动辄便可能激起民变或遭遇黑手。我此去是办案,前途未卜,凶险难料。你……你还是留在杭州更为安全。衙门后宅终究稳妥些。”
沈荆澜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夫君,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正因前路凶险,我才更应在你身边。你忘了娄家村了?若非我精通药石,恐难及时辨明毒菌。矿场艰苦,易生疾疫,有我在一旁,总能照料一二。更何况,查案验伤,有时也需精细之处,我或可从旁协助。”
她的理由充分而合理,更带着一份不容置疑的关切。凌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荆澜外表柔弱,内里却极有主见和韧性。他何尝不想有她相伴?无论是生活上的照料,还是查案时的助力,乃至精神上的支持,她都无可替代。
然而,正是这份珍视,让他不敢冒险。他无法想象如果荆澜因他而陷入险境,自己将如何自处。
“荆澜,”凌越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此次不同以往。皮影案虽诡谲,终是在城内。矿场多在深山,形势瞬息万变,我甚至可能需深入矿洞……那里面的危险,非比寻常。我答应你,会万分小心,也会尽快处理完公务回来。你留在杭州,替我稳住后方,照顾好自己,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他看着沈荆澜,眼中充满了不容错辨的担忧与坚决:“你若同去,我必时时分心牵挂,反而束手束脚。况且,衙门这边也需要人坐镇,王砚、周墨他们若遇疑难,也可来向你请教。”
沈荆澜与他对视良久,从他眼中看到了深切的忧虑和不容动摇的决心。她知道,凌越一旦做出关乎她安全的决定,便极难改变。她更明白,他所说的“分心”确是实情。自己若执意跟随,或许真会成为他的负担。
她终是轻轻叹了口气,眼中虽有不舍与担忧,却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依你。留在杭州。但你须答应我,凡事定要以自身安全为要,不可逞强冒进。处州、严州那边,我会让父亲旧日的几位学生,也是杏林中人,提前打声招呼,若你需要医药支援,或可提供些助力。”
凌越见她答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谢谢你,荆澜。我答应你,定会平安归来。”
分别的时刻来得很快。凌越雷厉风行,迅速交接了杭州这边的公务,点选了秦虎带领一队精干衙役随行护卫,师爷王砚自然也一同前往负责文书案牍。老仵作周墨则留在衙门,协助沈荆澜处理日常事务。
出发这日清晨,秋意已浓,西湖之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码头上,行李已然装船,此行他们将先乘船南下,再换乘车马前往处州。
凌越一身便利出行的劲装官服,更显英挺,眉宇间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沈荆澜为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一切小心。”
“放心。”凌越握住她的手,用力紧了紧,“家中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省得。”沈荆澜点头,“早去早回。”
没有过多的儿女情长,两人皆是心性坚韧之辈,深知此时不是缠绵之时。凌越转身,大步踏上跳板,身影消失在船舱之中。
官船解缆启航,缓缓离开码头,驶向雾气迷蒙的湖心。沈荆澜一直站在码头上,望着那船影渐行渐远,最终与湖天水色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带着浸人的凉意。
沈荆澜拢了拢披风,心中那份不安却愈发清晰。她知道,凌越此去,面对的将不再是某个具体的凶手,而是一张庞大而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是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是可能牵扯朝堂的巨大漩涡。
矿渊之深,远超想象。
她默默转身,走向马车,心中已下定决心,在凌越离开的这段日子,她绝不能只是被动等待。她要以自己的方式,为他稳固后方,甚至……收集可能对他有用的信息。
西湖的柔波依旧,但一场关乎国计民生、牵扯无数人命运的风暴,已然在浙南的群山之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