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柔姨娘的死，像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沉闷的声响过后，留下的并非是涟漪荡尽的平静，而是更深、更浊的幽暗与死寂。
悬梁自尽，留有“认罪”遗书，这看似完美的结局，暂时堵住了苏家上下惶惶之口，却丝毫未能驱散弥漫在每个角落的无形恐惧。仆役们行走更加悄无声息，眼神躲闪，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或者被什么盯上。各房主子们更是紧闭门户，将孩子牢牢圈在身边，彼此间的猜忌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有了明确的“祸首”而变得更加具体和尖锐——谁知道下一个被“狐仙迷了心窍”的会是谁？
凌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婉柔姨娘房内那些不自然的细节——凳子的方位、绳结的力道、遗书笔墨的细微破绽——在他眼中如同黑夜里的灯火，清晰昭示着这是一场精心伪装的谋杀。灭口，干净利落，这幕后黑手对苏家的掌控力，远比他想象的更深入、更可怕。
问询的地点设在了苏家一侧略显清冷的花厅，这里比起用于寿宴的暖阁，少了几分浮华，多了几分肃穆，反而更适合理清迷雾。凌越端坐主位，沈荆澜坐在他身侧，纸笔齐备，神情专注，既负责记录，也会从医理人情角度适时补充询问。秦虎按刀立在厅门处，目光如炬，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令被传唤者不敢妄言。
最先被请来的是二房的正头奶奶，也就是婉柔姨娘名义上的主母，宝哥儿的亲祖母。这是一位年近五旬的妇人，穿戴雍容华贵，妆容一丝不苟，但眉眼间刻着深深的纹路，透着一股长期养尊处优却又郁郁寡欢的严厉。得知婉柔的死讯，她脸上并无多少悲戚，反而用帕子按了按并无线条的眼角，语带嫌恶与如释重负：
“这个搅家精！总算老天开眼！自打她进了门，我们二房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仗着早年有几分狐媚子功夫，哄得老爷……哼，如今竟做出这等毒害亲孙、天打雷劈的恶事！死不足惜！只是带累了我儿和整个二房的名声！”她絮叨着，更多的是在宣泄积怨和撇清关系，对婉柔近日的具体行止却推说不知，只反复强调自己身为正室，不屑于时刻盯着一个姨娘。
凌越不动声色，问及婉柔与各房关系、近期可有异常。二奶奶哼了一声：“她能有什么好关系？眼皮子浅的东西，自个儿肚皮不争气，只生了两个赔钱货，就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三房那个，”她压低了声音，带着明显的妒意，“连着生了两个带把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婉柔私下里没少咒骂，我都听见过几回！”
接着来的是三房的奶奶，也就是那位幼子刚刚经历中毒风波、惊魂未定的妇人。她被人搀扶着进来，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一进来便泪水涟涟，先是感谢凌越和沈荆澜的救命之恩，随即情绪激动起来：
“大人！您明鉴万里！婉柔那毒妇虽死了，可她为何偏偏盯着我们三房往死里害？先是宝哥儿（二房之子，三房奶奶此处应是口误或刻意强调自家也是受害者氛围），现在又是我那苦命的孩儿……这绝不是一个失宠姨娘能独自做下的！定是有人指使！定是有人见不得我们三房有后！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她哭得凄切，言语间虽未明确点名，但那怨毒的目光和意有所指的语气，分明又将嫌疑引向了其他几房，特别是子嗣最多、平日与她不太和睦的长房。
凌越安抚住她，仔细询问她与婉柔是否有旧怨，近日可察觉异样。三奶奶只顾哭诉自己如何被嫉妒、如何战战兢兢，对具体事由同样含糊。
随后，几位其他房的姨娘、有头脸的管事婆子、婉柔贴身的丫鬟……一个个被传唤进来。花厅之内，俨然成了一个微缩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图。问询过程冗长而压抑，充斥着眼泪、抱怨、撇清、隐晦的指控和小心翼翼的窥探。
凌越和沈荆澜耐心地倾听、记录、引导，从这些真假难辨、充满个人情绪与算计的言语中，艰难地拼凑着苏家内部复杂乃至畸形的人际脉络：
苏老太爷年老体衰，早已不管事，家族生意和内外事务主要由嫡长子苏伯庸（长房长子）执掌。苏伯庸自身妻妾不少，子嗣却不算繁盛。而他的几个弟弟（二房、三房等）也已成年娶妻，各自开枝散叶，但子嗣情况不一，这便埋下了竞争的根源。各房之间为在老太爷面前争宠、为日后在庞大的家业中分得更多一杯羹，明争暗斗从未止息。
婉柔姨娘是二房老爷的妾室，出身不高，年轻时颜色好，一度颇得二房老爷宠爱，连生两女，但在年华逝去后便渐渐失宠，在二房内部也常受正室奶奶（即刚才问话的二房奶奶）和其他年轻姨娘的排挤打压。她性格看似柔弱顺从，实则内心孤僻怨望，与各房关系都较为疏远甚至紧张。尤其是近年来，眼见别房（如三房）接连添丁，自己却只生了女儿，心中积郁日深，常抱怨命运不公。
二房奶奶身为正室，对婉柔这个曾经分宠的妾室积怨已久，日常多有苛待。宝哥儿（二房嫡孙，系二房奶奶亲生儿子的孩子）夭折，她虽悲痛，但对婉柔这个“凶手”的恨意中，似乎又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三房奶奶（即刚才问话那位）母家势力不俗，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此次中毒的是幼子），平日里不免有些扬眉吐气，言行间或许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那些无所出或只生女儿的别房妾室，成为许多人嫉妒的焦点。
长房（苏伯庸一房）人口较多，关系也复杂，但作为掌家一方，对其他各房的争斗，多是一种维持平衡、偶尔暗中操纵的态度。
至于那些管家、婆子、大丫鬟，则个个都是人精，察言观色，拜高踩低，各自有着不同的效忠对象和利益算盘。问及关键处，往往言语闪烁，前后矛盾，或者相互推诿，显然所知内情远多于所述。
整个问询过程中，沈荆澜始终安静而专注。当问题涉及女子闺阁隐私、身体症状或日常细节时，她会用温和但专业的口吻自然接过话头，往往能剥开层层掩饰，问出一些凌越不便直接开口、却能触及核心的信息。她的沉静与医者气质，无形中消解了部分女眷的紧张与抵触，也让凌越能从另一个更细腻的角度观察这些深宅妇人。
间歇时，沈荆澜替凌越换了杯热茶，低声道：“大人，婉柔姨娘虽有怨望动机，处境堪怜，但以她平日表现和所能接触的资源，能否独自设计出那般精巧的延时毒器、并能弄到那般罕见的异域毒药，实在令人怀疑。且她若真要报复，目标似乎也应更集中在长期苛待她的二房内部，为何首当其冲是宝哥儿（二房嫡孙），紧接着又针对三房的幼子？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更像是有意将水搅浑。”
凌越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与我所见略同。婉柔很可能只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甚至她本人至死都未必清楚自己卷入了怎样的阴谋。”他沉吟道，“而且，几乎所有人，无论表面如何斥责‘狐妖’之说，眼神深处都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根深蒂固的恐惧。这种恐惧，似乎不仅仅源于这几起命案本身……”
正当凌越试图从这团乱麻中理出线头时，王砚悄步进来，附耳低语了几句。凌越目光骤然一凝，点了点头。
片刻后，问询暂歇。凌越借故走出花厅，来到旁边一间僻静的耳房。王砚已等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与凝重。
“大人，有重大发现！”王砚声音压得极低，“属下按您的吩咐，重点排查婉柔姨娘近期的对外接触。她身边一个心腹大丫鬟，经不住反复盘问和晓以利害，终于吐露，大约就在宝哥儿出事前十来天，婉柔姨娘曾瞒着家人，让她的一个陪嫁老仆，偷偷去过一趟城西的‘玄真观’！”
玄真观！
这个名字让凌越心头猛地一跳。并非因其有名，而是因其寻常——一座杭州城内香火不算鼎盛、颇有些冷清的道观。但正是这种不起眼，反而更适合藏匿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这玄真观，莫非是那个神秘网络悄然更换的新据点？
“去做什么？”凌越心跳加速，急声追问。
“那丫鬟所知不详，只隐约听说，似是去求取什么……‘赐子符’或是‘改命水’，因为婉柔姨娘常年无子，心中苦闷，又听闻那玄真观的云鹤真人有些……有些不见光的偏方……”王砚回道，“属下已派得力人手，着便装暗中盯住了玄真观前后门户。”
“做得很好！”凌越强压下心中震动，面色保持平静，“还有，我让你查的那白色绒毛和奇异毒物，可有进展？”
“周墨师傅仔细验看了那绒毛，说绝非寻常狐毛，亦非猫狗之属，倒有八九分像是经过精心鞣制、染色的雪貂或白鼬皮毛，价值不菲，多用于制作贵妇饰物或精细画笔。至于那毒物，”王砚面露难色，“沈姑娘提供的样本极其微量，性状奇特，周师傅穷尽所知，也一时难以断定其确切成分，只说恐怕……并非中土常见之物，似有些海外番邦奇异矿植毒素的特性，其毒性机理或许也迥异于常。”
海外番邦！玄真观！精巧毒器！迅疾灭口！
几条线索在凌越脑中疯狂碰撞、交织，一个模糊却令人脊背发寒的阴谋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苏家接连发生的惨案，绝非简单的内宅妇人因妒生恨！这背后，极可能隐藏着那个神秘的、与海外势力紧密勾结的“老先生”网络的阴影！他们利用苏家内部根深蒂固的矛盾，选中婉柔这样不得志、有怨望、易于操控的妇人作为傀儡和替罪羊，提供来自海外的诡异毒药和精巧机关，制造“狐妖”复仇的恐怖假象。其真正目的，恐怕根本不是为了争宠夺产这等微末之事，而是为了在苏家这富可敌国的巨贾内部制造长期恐慌、瓦解其凝聚力、甚至借此机会安插势力、进行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
而徐世峰……凌越想到他屡次看似无意地将自己引向苏家，想到他与京师徐公公那若隐若现的联系，心中警铃大作。他在这盘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冷眼旁观的看客，是推波助澜的帮凶，还是……他就是那只若即若离、隐藏在江南士林清议面具下的幕后黑手之一？
杨钊信中所言，徐公公与辽东皮货、江南豪绅的勾连绝非空穴来风。苏家以海贸积攒下泼天富贵，若那“老先生”的势力想要在江南财赋重地扎根、渗透、攫取资源，苏家无疑是极佳的目标和跳板。
至于那位在宣府出手相助、行踪诡异的粟特老者……他送来警告，留下线索，其目的，或许并非单纯相助凌越，而是意在借凌越这把锋利的“官刀”，去打击他在商业网络或神秘组织中的竞争对手？海外势力之间的倾轧博弈，其残酷与复杂程度，恐怕丝毫不逊于朝堂。
思绪如潮，汹涌澎湃。凌越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中心，四周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抓住玄真观这条实实在在的线索！
他重新回到花厅，问询继续。但他的问题变得更加聚焦，开始看似不经意地旁敲侧击，询问各房女眷是否知晓“玄真观”，是否曾去求取过符水、丹药或“改运”的法事。
起初，众人皆神色紧张，矢口否认。但当凌越语气平淡地提及“似乎婉柔姨娘生前曾私下去过”时，几位姨娘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自然，眼神躲闪。尤其是那位常年吃斋念佛、看似与世无争的大房一位老姨娘，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凌越心中冷笑，却并不急于戳破。
问询持续了近三个时辰，窗外天色早已彻底黑透，寒意渐浓。送走最后一位问话的管事婆子，花厅内只剩下凌越和沈荆澜二人，以及跳跃的烛火映照着他俩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脸庞。
沈荆澜整理着厚厚一沓记录，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手腕，灯光下她的面容带着倦色，目光却依旧清澈：“大人，看来这苏家之祸，根由远非内宅争斗这般简单。妻妾倾轧，或许只是被人利用的幌子。”
“是啊。”凌越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苏家深不见底、被夜色吞没的重重院落，目光锐利如刀，“狐影憧憧，不过是障眼法。这深宅之下，藏着的是能噬人的巨鳄。荆澜，今日多亏有你。”
沈荆澜微微摇头：“能助大人理清这团乱麻，荆澜心安。”她望向凌越，“下一步，我们是否要直查玄真观？”
“查！必须查！”凌越语气斩钉截铁，“但不能明查。若玄真观真是那伙人的新巢穴，必有严密防范，打草惊蛇，则前功尽弃。”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冷静算计的光芒，“需得想个万全之策，悄无声息地探一探这龙潭虎穴。”
就在这时，秦虎在门外沉声禀报：“大人，徐世峰徐老先生在外求见，说是听闻案情已有突破，特来探望，并有些许浅见想与大人探讨。”
凌越与沈荆澜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警惕。
这老狐狸，来得真是时候！他是真来“探讨”，还是来探听虚实，甚至……是想伺机干扰调查，将线索再次引向歧途？
凌越整理了一下官袍，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收敛，恢复成一池深不见底的静水：“请徐老先生进来。”
花厅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深宅之夜，真正的交锋，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