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嘶嚎,卷着漫天冰晶,如无数细碎刀片,刮过北境无垠的冰川。
祝只安静立于一处不起眼的冰川裂隙入口,身形挺拔如孤松,眉睫上已覆了一层薄薄寒霜。
他周身流转着一层几不可见的清辉,无情道意自然弥散,将刺骨寒意与自那幽深洞内隐隐传来的、令人心神不宁的靡靡之音,尽数隔绝于方寸之外。
此处,便是凌霜传音玉中提及的、疑似情蛊源头之一的据点。
洞内深处,别有一番天地。
与外界的酷寒截然不同,这冰川腹地被人工开辟出数间石室,以温润的暖玉和散发着淡淡檀香的灵木装饰,俨然一处精心打造的临时洞府。
外室颇为宽敞,地上铺着厚实雪狼皮缝制的地毯,四角镶嵌着鹅卵石大小的“明月珠”,柔和的光晕驱散了冰洞的阴暗。
角落摆放着一套青玉雕琢的桌凳,桌上有一把同材质酒壶和两只酒杯,其中一只倾倒,淡粉色的酒液泼洒出来,浸湿了狼皮,散发出甜腻中夹杂着一丝腥气的异香,正是万药宗“迷情酿”特有的气味。
执法堂弟子赵明,身着剑宗标志性的青白执法袍服,此刻却失了往日持重冷峻。
他单膝跪在铺着柔软锦垫的地上,双手紧紧攥着一名身着鹅黄流仙裙的万药宗女修——芷兰的柔荑。
仰着脸,眼神狂热而迷离,正反复诉说着:“……芷兰师妹,我知你心中亦有我,何必再顾虑宗门之见?若能与你长相厮守,这执法堂执事之位,我赵明不要也罢!”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正常的亢奋。
那女修芷兰,容貌仅算清秀,眉宇间却有一股刻意修炼出的柔媚。
她低垂着眼睑,长睫掩去眸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与掌控感,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点在赵明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上,一缕极淡的粉色灵光自其指尖溢出,悄无声息地没入赵明头顶百会穴。
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赵师兄……你待我真好。只是,凌霜长老那边若是知晓……”
“凌师姐她不懂!”
赵明猛地拔高声音,脸上潮红更盛,几乎有些狰狞,“她只知宗门规矩,铁面无私近乎冷酷!怎知情之所钟,至死不渝的道理!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叛出剑宗!”
他话语中的决绝,与他平日恪守门规的形象形成了骇人的反差。
隐于暗处,气息与冰壁几乎融为一体的祝只安,眸光清冷如万载寒冰。无情道心映照之下,他清晰地“看”到赵明灵台处缠绕着数道宛若活物的粉色情丝,正如同寄生藤蔓般,贪婪汲取着他的神魂本源,扭曲其心智。
而那女修芷兰,虽看似主导,其自身神魂亦被一股更隐晦、更庞大的意念若有若无地牵连着,如同提线木偶,身不由己。
祝只安并未立刻出手打断这令人齿冷的一幕。
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一缕细若游丝、却凝练至极的无情剑意悄无声息地射出,并非斩向赵明身上已根深蒂固的情丝(那会立刻惊动幕后操控者),而是精准无比地切断了芷兰指尖那缕持续输出的粉色灵光。
“呃!”
正沉浸在操控他人心神快感中的芷兰浑身剧颤,指尖灵光骤然断裂,反噬之力如针扎般刺入她的经脉,让她闷哼一声,嘴角当即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丝。
她骇然抬头,尚未看清来敌,便觉一股冰寒彻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意念如太古冰峰轰然压顶,瞬间禁锢了她的丹田与识海,连思维都几乎陷入停滞。
赵明亦受到波及,狂热的眼神出现一瞬的茫然与挣扎,动作僵在原地,捧着芷兰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几分。
……
与此同时,远在气候温润、仙云缭绕的剑宗仙府。
剑修堂巨大的汉白玉演武场上,数百名身着统一青色练功服的弟子,正随着前方长老的讲解,整齐划一地演练基础剑诀。
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为场中挥洒汗水的年轻身影镀上一层浅金。
林澈一身素白长老常服,衣袂飘飘,身姿挺拔如岳松。
他行走于弟子行列之间,目光沉静如水,不时出言指点,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弟子耳中。
“周辰。”
他停在一名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有些游离的年轻弟子身后,“心浮气躁,剑意不凝。稳住下盘,神与剑合,勿要被外物扰了心神。”
那弟子周辰闻声一颤,手中制式长剑险些脱手,慌忙稳住身形,依言调整步伐,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脸色也有些不正常的苍白。
林澈目光如电,扫过他微微颤抖的腕部,以及其青衫袖口处沾染的一点不易察觉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粉末痕迹,眼神瞬间微凝。
这味道……他记得。上月巡查宗门管辖下的坊市时,在一家被执法堂查封的隐秘丹坊内,他闻过类似的气味,正是那害人不浅的“迷心丹”残渣所留。
此丹初服能令人心神愉悦,产生修炼事半功倍的错觉,实则暗中侵蚀道基,扭曲心志,长期服用更会成瘾,最终沦为施术者的傀儡。
一堂剑课终了,众弟子收剑行礼,恭敬散去。
林澈唤住了正欲低头快步混入人群离开的周辰:“你且留一下。”
周辰身体猛地一僵,慢慢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林、林师叔,您……有何吩咐?”
林澈并未直接点破,只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近日修炼,可觉体内灵力运转有何异常?或是心神不宁,难以静心?”
周辰眼神闪烁,不敢与林澈对视,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嗫嚅道:“回、回师叔,弟子……弟子一切安好,只是……只是偶感灵力运转稍显滞涩,许是……许是前日练剑过勤,未曾休息好所致。”
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角。
“哦?”
林澈走近两步,他身形较尚未完全长开的周辰高出许多,带来的无形压力让周辰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我观你气息,浮躁外露,根基隐有虚浮之象,这非是练剑过勤之象,倒像是……”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服用了某些虎狼之药,透支了自身潜力。”
周辰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急声辩解:“弟子不敢!林师叔明鉴!弟子万万不敢服用宗门禁药!”
他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慌乱,仿佛被踩到了尾巴的幼兽。
林澈看着他惊慌失措、稚气未脱的脸上那真切的恐惧,心中并无多少怒其不争的愠意,反倒升起一丝复杂的慨叹。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因灵根资质仅为中品,在无数个深夜对着清冷月光拼命挥剑,也曾因同门天才弟子几句无心的嘲讽而心生怨怼、险些被心魔所趁,走上歧路的倔强少年。
那时的他,若非师尊尘尊仙及时察觉,以温和话语点拨,加之师兄祝只安虽沉默寡言,却数次在他修炼瓶颈时,以自身精纯剑意无声引导,恐怕……
思及此,林澈语气放缓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与回忆过去的沧桑:“周辰,我记得你。三年前你入门时,灵根测试仅为中品,却能凭自身毅力,不借助丹药,三年便成功筑基,此等心志,在同期弟子中已属上乘。”
他目光扫过演武场边缘一株在微风中摇曳的梨花树,继续道,“剑道一途,浩渺无涯,最忌急功近利,需水滴石穿之功。外力或可逞一时之快,令人飘飘然忘乎所以,然道基若损,便如高楼失了基石,再难攀登更高境界,届时悔之晚矣。”
他抬手,一道无形的隔音结界悄然展开,将外界演武场隐约传来的呼喝声与风声隔绝。
“此刻无人,告诉师叔,那丹药,从何而来?可是……近来有万药宗弟子,在坊市或私下向你们兜售?”
周辰被林澈说中心事,又见这位素来严厉却不失公正的林师叔并无立即严厉责罚之意。
反而提及他过往的努力,眼圈顿时一红,积压的恐惧与悔恨如决堤之水涌出。
“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哽咽道:“师叔明鉴!弟子……弟子只是一时糊涂!上月休沐,弟子随几位相熟的师兄前往山下的‘流云坊市’,在……在一处偏僻角落,遇一自称万药宗外门弟子的人,他言此丹名为‘凝碧丹’,采仙界灵草炼制,可助人凝神静气,加速灵力吸纳,对突破小瓶颈大有裨益,价格……价格亦不算昂贵。弟子……弟子见几位平日里修为进展缓慢的外门友人服用后,短短数日便气息见长,心中羡慕,又恐被同门越落越远,一时鬼迷心窍,便……便用积攒的灵石买了几瓶……”
他抬起泪眼,脸上满是悔恨与后怕:“初时服用,确觉心神清明,修炼时灵力运转似乎也顺畅了许多。可近日,却渐觉心绪不宁,时常无端烦躁易怒,对剑诀的领悟也大不如前,甚至……甚至昨夜梦中都是些光怪陆离之景……弟子,弟子知错了!求师叔责罚!”
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林澈俯身,伸手将他扶起,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上真切的悔意与恐惧,心中那点因万药宗手段无孔不入而生的凛冽寒意,稍稍化开些许。
终究是年少识浅,道心不够坚定,受了外界蛊惑与自身焦虑所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剑宗弟子,当有直面己过的勇气。”
林澈语气平和却坚定,“此事,我会暂且替你压下,不录入刑堂卷宗。但需罚你即刻前往思过崖禁足三月,亲手抄录《清心静神咒》千遍,以灵墨书写,借咒力涤荡心尘,稳固道基。期间,每日需完成基础剑诀千次,不得动用灵力,只凭肉身记忆。你可能做到?”
周辰如蒙大赦,虽知思过崖清苦,却已是最好结果,连忙用袖子抹去眼泪,重重叩首:“弟子能做到!多谢师叔开恩!弟子定当洗心革面,绝不再犯!”
处理完周辰之事,林澈步出演武场,挥手撤去结界。
他抬头望向东南天际,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云霭与无尽空间,落在了那片苦寒的北境冰原。
天际流云舒卷,变幻不定,一如如今仙界看似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汹涌。
他想起十数日前祝只安离去时,那冷峻侧影与眼中深藏的担忧,又忆起近来几次见面,苏清瑶于天机阁水镜前推演时,那愈发苍白疲惫的脸色与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心中那根名为担忧的弦,不由得绷得更紧。
“只安,冰原苦寒,情蛊诡谲莫测……望你一切小心,早日携凌霜归来。”
他低声自语,指间一枚样式古朴、刻有玄奥星纹的传音玉微微发热,那是他与天机阁少阁主苏清瑶之间特有的联系法器。
或许,是时候该亲自去天机阁拜访一趟了。
关于万药宗,关于那位隐匿幕后的云尊仙,以及尘封的旧事,他心中积攒了太多疑惑,需得当面与她详谈,或许能从中寻得一丝线索。
转身之际,素白衣袖拂过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阶,带起几片方才被弟子练剑时气劲震落的雪白梨花花瓣,悄然无声地落入尘埃。
仙途漫漫,劫波暗藏,唯有道心坚定,方能于迷雾中寻得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