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卫兵架起那名昏迷的俘虏,沉重的军靴踏在地砖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
他们穿过几道幽暗的门廊,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
这里是“心音房”,褪色榜总部最核心的密室之一,墙壁用掺了铅粉的特制泥土砌成,能隔绝一切声音与气息的探查。
房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冷酷,只有一张铁床和一套医疗器械。
俘虏被安置在床上,白桃挥手示意卫兵退下。
她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指尖捻起一根,目光专注地落在俘虏暴露出的手腕上。
没有丝毫犹豫,银针精准地刺入“列缺穴”。
片刻之后,她拔出银针,对着灯光仔细审视。
原本光洁的针尖,此刻竟泛着一层极淡的灰黑色。
她眉头紧蹙,又换了一根针,刺向俘虏胸口的“膻中穴”。
这一次,拔出时针尖的灰黑之色更为明显。
“是‘忘忧散’。”白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而且是长期服用,药毒已经深入肺络。这种药能隔断记忆,让人的神志变得浑噩,是‘影桥’训练死士的惯用手段。”
与此同时,陆九正站在另一侧,手里拿着那片从俘虏脸上剥落的面具残片。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的硬壳册子,册页已经泛黄发脆。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是一张张黑白照片,底下标注着代号和身份信息——这是他私人珍藏的“影桥”叛逃及牺牲成员档案。
他的目光在照片和俘虏的脸庞之间来回移动。
尽管俘虏的脸上有伤痕和污迹,但那硬朗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尤其是那双紧闭的眼睛的轮廓,无一不与档案中一个熟悉的面孔重叠。
“林昭……”陆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的名字仿佛有千斤重。
那是他曾经最得力的副官,三年前在一次任务中确认牺牲,尸骨无存。
可眼前这人,竟与林昭有着八分相似。
一个更惊悚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猛地伸手,拨开俘虏右耳后的乱发。
在皮肤之下,一个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的火烙旧印赫然在目——那是一个小小的“丙”字,右下角还有一个更小的数字“三”。
“丙三组……”陆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是他亲手组建并训练的秘密行动小组,入编标记只有内部核心成员才知晓。
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林昭,也必然是丙三组的一员。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一个本应忠诚的袍泽,为何会戴着敌人的面具,出现在这里?
正当心音房内的空气凝重到快要结冰时,另一边的白桃也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关于“陈大根”血纸的来源,她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位负责抄录族谱的老文书。
老人一口咬定,他的所有记录都源自县志馆封存的陈氏原始族谱,绝无错漏。
白桃立刻赶往县志馆,调出了那本厚重的底档。
族谱纸张陈旧,墨迹也因岁月而显得斑驳。
她一页页翻过,终于在记录陈大根的那一页边缘,发现了一处极不显眼的、指甲盖大小的水渍晕染痕迹。
寻常人只会当是意外,但白桃的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
她取来槐花汁与明矾,熟练地调和成一碗淡黄色的“显影汤”,用软毛刷蘸取,轻轻刷在水渍处。
奇迹发生了,在那行“陈大根,殉职津浦线”的字迹下方,一行颜色更浅、字迹更纤细的小字缓缓浮现:“大根投敌,卒于四〇年秋。”
白桃倒吸一口凉气。
她瞬间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不是简单的记录错误,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有人在几十年前,就在记忆的源头——这份族谱上动了手脚,用高明的手法篡改了真相。
然后,再通过“血引法”,将这个被篡改过的“记忆”——一个叛徒成了英雄——注入地脉,污染了褪色榜赖以依存的英灵信息网。
这天深夜,陆九独自一人坐在坎位井畔。
月光清冷,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手中反复摩挲着一枚冰凉的铜纽,上面刻着“壬午训丙三·贰”。
这是当年丙三组二号队员的识别纽扣,而那个人,正是林昭。
他再次取出那本“影桥”密码本,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没有密码,只有一行用血写就的批注,字迹刚劲有力:“代号可复制,血脉不可欺。”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划破他混乱的思绪。
他豁然起身,从腰间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在指尖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他迅速在一张桑皮纸上写下自己的乳名——“阿九”,然后将这张染血的纸投入深不见底的井中。
井水幽深,吞没了那点微弱的红色。
十三丈之下,陶瓮静默着,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陆九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苍老、虚弱却无比熟悉的女声,带着一丝关切与责备,从井底悠悠传来:“阿九……鞋湿了,娘给你烘。”
那是他母亲临终前,在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陆九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井边的青石板上,泪水决堤。
他终于明白,代码、标记、档案,一切都可以被伪造,唯独这源自血脉深处的亲情与记忆,无可替代。
真伪之辨,终究在情,不在符。
受到陆九启发的白桃,立刻设计了一套更为严谨的“双验法”。
她宣布,今后所有新录入褪色榜的名字,都必须经过“血引法”的基础验证和“亲缘共鸣”的最终确认。
为了验证这套方法,她让周砚将“陈大根”唯一在世的亲侄儿——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带到了井边。
少年按照白桃的嘱咐,对着井口,一遍遍地低声呼唤着叔叔的名字。
起初,井底毫无反应。
就在少年快要放弃时,一个沙哑干涩的男人声音突兀地响起,语气中充满了不耐与暴躁:“我早降了!别找我!我不是英雄!”
这声音毫无亲人相认的温情,反而像是一头被惊扰的困兽在咆哮。
周砚大惊失色,以为是邪祟作怪。
白桃却异常冷静,她立刻取出一盏特制的药熏紫灯,凑近井口。
紫色的灯焰平稳燃烧,没有丝毫变色。
“不是邪气,”白桃放下灯,眼神变得无比复杂,“这是真实的情感波动。有人……借着陈大根的名字,在吐露他自己内心的愧悔与挣扎。”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周砚照例在褪色榜前更新记录。
当他走到“陆怀安”的条目时,脚步猛地顿住。
在那个熟悉的名字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行娟秀却冰冷的小字,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他在井底,但不是你要的那个。”
周砚心头一凛,正要伸手去擦,白桃却疾步而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录本。
她翻开昨夜的巡更日志,目光精准地落在一条记录上:负责后半夜巡逻的赵师傅,昨夜因“腹痛”,提前半个时辰离岗。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东南方的某个方向,那里是城中敌特最活跃的区域。
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与前所未有的凝重:“有人知道我们怎么养魂,现在,轮到他们学着造假了。”
风波诡谲,敌我双方的较量已经从物理层面,深入到了魂灵与记忆的战场。
白桃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心音房。
那个俘虏经过一夜的救治,已经从昏迷中苏醒,但无论卫兵如何审问,他都像个木头人一样,不发一语。
语言的拷问对他已然无用,他的神志是座被锁死的孤城。
白桃静立片刻,转身对守卫吩咐道:“去取安神熏香来,最好的那种。要撬开这座城,得先安抚城里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