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并非来自敌人。
当祠堂的木门被吱呀推开,走进来的是十八村推选出的百名乡亲代表。
他们脸上刻着风霜,眼里混杂着麻木与最后一丝希冀。
他们看着祠堂中央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白桃,仿佛看着黑夜里唯一的烛火。
白桃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叠粗糙的草纸和半截木炭分发下去。
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穿透了祠堂内沉闷的空气:“每人,在纸上写三句话。”
众人面面相觑,握着木炭的手指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僵硬,许多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写过几个字。
“第一句,我生于何年。”白桃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茫然的脸,“第二句,我叫什么名。第三句……”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今日,还活着。”
这三句话像三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活着,这个最基本的事实,如今却需要用如此郑重的方式来宣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浑浊的眼中瞬间涌出热泪,他用颤抖的手,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刻下自己的名字,那不仅仅是几个字,而是他存在于世的全部证明。
很快,祠堂里只剩下木炭划过草纸的沙沙声。
写完后,众人按照白桃的指示,排队走向堂前那只巨大的铜火盆。
“烧掉它,念出你的名字。”白桃命令道。
“我叫王二狗!我还活着!”第一个壮汉将纸投入火盆,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全部喷涌而出。
“我叫李秀英!我还活着!”
“我叫赵铁柱!我还活着!”
一声声呐喊在祠堂中回荡,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
他们烧掉的不是纸,而是长久以来的恐惧与沉默。
白桃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盆火焰越烧越旺。
就在火焰升至最高点时,她猛然出手。
一根银针刺破她的食指,鲜红的血珠滚落,精准地滴在掌中那面古朴罗盘的中心。
她以指血为墨,迅速在天心十道上画出一个繁复的八卦合一之阵。
她的口中低声诵念着晦涩的咒文,最后化为一句清晰的宣告:“不在未来,不在过去,就在此刻!”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将罗盘向火盆猛地一推!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祠堂为中心,骤然扩散至整个金陵城。
城中各处,那些作为地脉节点的“地灯”毫无征兆地开始疯狂闪烁。
光影交错中,无数淡淡的人影轮廓浮现在灯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街道上,屋檐下,窗户边……每一个轮廓都对应着一个曾被系统冰冷地标注为“已清除”的名字。
他们并非实体,更像是一段被强行唤醒的记忆投影。
街角,一位始终不肯离开故居的老妇人看着自家门前那盏忽明忽暗的地灯,灯光中,一个熟悉的青年轮廓正呆呆地望着家的方向。
老妇人捂住嘴,泪水决堤而下,哽咽着呢喃:“我儿子……我儿子叫张远……他还记得回家的路……”
与此同时,城南的乱葬岗,阴风呼啸。
小梅跪在一片新翻的泥土前,七枚黑沉沉的安魂钉被她从土里一一拔出,钉上附着的怨气几欲化为实质。
她没有丝毫惧色,双手翻飞,迅速将七枚钉子按照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方位,重新钉入地下,布成一个全新的“守名阵”。
这里是金陵地脉怨气最重的“地语通道”入口,以往,她只能被动地接收那些亡魂的哀嚎。
但今天,她要变被动为主动。
阵法布成,她盘膝坐于阵心,以自身为媒介,强行接入了那狂暴的地语通道。
无数混乱的讯息瞬间冲入她的脑海,撕扯着她的神智。
但她死死守住灵台清明,用尽全部意志,向整个地脉系统发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指令:“凡今日自报真名者,地脉记其声!”
为了让这个新规则烙印在地脉深处,她猛地一咬舌尖,一口精血喷洒在阵法中心。
鲜血渗入泥土,七枚安魂钉同时发出幽暗的光芒。
“我名小梅,今立此约:名不亡,则语不断!”她用尽气力,朗声立誓。
刹那间,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誓言,金陵城地下深处,对应的八处卦位同时剧烈震动。
城中,七盏地灯的光芒瞬间大盛,稳稳亮起,只有代表“艮”位的第八盏灯依旧空悬,却有一丝微光在其中流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来补全。
而在城市另一端,档案残站的地下机房内,所有录音设备像是疯了一般,磁带轮轴自动飞速倒转。
当倒带声戛然而止时,所有机器同时开始播放,没有哀嚎,没有杂音,只有千百个清晰无比的普通人的名字,从喇叭中奔涌而出,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充满了整个地下空间。
这股声音的洪流,也掩盖了另一个机房里发生的异动。
陆九被困在最深处的备份机房里,唯一的出路被电磁锁死死封住。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短暂的光亮透过狭小的气窗,让他看清了墙上一排被伪装成电表的秘密存储格的结构。
他没有犹豫,从怀中取出一根随身的银针——那是他作为医者最后的工具。
他将银针小心翼翼地插入一台老式录音机的齿轮缝隙中,凭借着对机械的熟悉,反向拨动磁带的轮轴。
刺耳的倒带声响起,机器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突然切换了一个加密频道。
一阵模糊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白景明不肯交出《承愿录》的真本,我们只好……让他‘死’一次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阴冷地说。
紧接着,一个陆九无比熟悉,却又带着一丝青涩的声音响起,让他的心脏瞬间停跳。
“周兄,你确定要走这一步?一旦做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只要能护住真本,护住这条根脉,我宁愿背上千古骂名。”
陆九浑身剧震,那是年轻了至少二十岁的周沉舟的声音!
他终于明白,这场弥天大谎的源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他不敢再听下去,迅速用银针撬开机壳,拆下了记录着这段对话的磁带头,死死攥在手心,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塞进了自己的鞋垫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摸出怀里那块已经发霉的干饼,用打火机点燃。
刺鼻的浓烟瞬间弥漫开来,触发了烟雾报警器。
在刺耳的警报和喷淋系统启动的混乱中,他借着浓烟的掩护,撬开天花板上的通风口,瘦削的身体敏捷地钻了进去。
几乎在陆九逃出生天的同一时刻,白桃正在东沟柳下的祖宅废墟前,焚烧着一本她从敌人手中夺回的“亡名录”残卷。
这本名册上,记录着无数被“清除”之人的名字,是罪恶的铁证。
然而,就在火焰舔舐书页时,她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那火焰的颜色,竟是诡异的青中带紫,这是“替身咒”法术残留的独特焰色!
她父亲的“死亡”一直是个谜,难道……
白桃心中一紧,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张绘着反向符文的“逆名符”,毫不犹豫地洒入火中。
同时,她对着跳动的火焰,用最清晰、最洪亮的声音,一遍遍高喊自己的全名:“白桃!白桃!白桃……”
她一连喊了七遍。
火势骤然一变,原本四散的火焰猛地向内收缩,燃烧的灰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起,在空中升腾、旋转,竟慢慢凝聚成一个模糊的男性人影。
人影的面目看不真切,但那身形,那站姿,白桃绝不会认错。
她的呼吸瞬间凝滞了。
那人影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父亲……是你吗?”她颤声问道,不顾那灼人的热浪,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由灰烬构成的轮廓。
指尖传来的,并非预想中的虚无,而是一丝转瞬即逝、却无比熟悉的温度。
人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缓缓抬起手臂,用尽最后的力量,指向了遥远的北方。
随后,整个轮廓便在夜风中轰然消散,化为漫天余烬,纷纷扬扬地落下。
白...桃...怔怔地站在原地,任由灰烬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
不知过了多久,陆九终于从狭窄的通风管道中脱身,在一条无人的后巷里重重地落在地上。
他顾不上满身的污垢,第一时间脱下鞋子,取出那个滚烫的磁带头。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外壳,从里面取出一截被巧妙卷起的微缩胶片。
借着清冷的月光,他将胶片展开。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合影。
照片上,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并肩站在一间古色古香的药庐门前。
一人是面带温和笑意的白景明,另一人,则是神情坚毅、目光锐利的青年周沉舟。
在他们身后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题着一行字:一九二八·药庐结义,共守承愿。
陆九怔怔地看着照片,良久无言。
所谓的叛徒,所谓背信弃义之人,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另一个忍辱负重的守护者。
远处,古老的钟楼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沉闷而悠长。
新的一天,来临了。
一个冰冷的电子音,同时在金陵城每一个角落的广播中响起:“清除日倒计时开始。剩余时间,七十二小时。”
白桃站在东沟柳下的废墟中,缓缓收回望向北方的目光。
父亲最后的指引,周沉舟的秘密,还有那本神秘的《承愿录》,所有的线索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片从“亡名录”中抢救下来的《承愿录》残页,上面的字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她猛地握紧了拳头,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北方……父亲指向的北方……那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她低头看了一眼腰间那面恢复了平静的罗盘。
或许,解开这个谜题的钥匙,一直都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