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碰到铜牌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温润感顺着小梅的皮肤蔓延开来,仿佛握住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只初生婴儿温热的小手。
泉水清澈,映出她泛白的双眼和脸上未干的泪痕。
那枚无名铜牌中央的稚嫩指纹,在水波的荡漾下,竟像是活了过来,在轻轻地收缩、舒张。
“是……是小满的手印。”她的声音破碎而颤抖,这句话与其说是告诉别人,不如说是在确认自己刚刚经历的那场撕心裂肺的幻觉。
她看见了,看见了陈哑婆在东沟柳下,如何用一双接生过无数生命的手,亲手埋葬自己的骨肉。
那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肝肠寸断。
那枚咬破指尖按下的血印,不是诅咒,而是母亲留给孩子唯一的、永恒的印记,一个无法被言说的“名字”。
如今,这印记跨越生死,穿透泥土,在白桃以血肉筑起的信念中,重现人间。
白桃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
她的十指火辣辣地疼,指甲缝里塞满了混着血的泥土。
当泉水涌出的那一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什么巧合。
祖父残卷中那句“名非锁魂,乃通心桥”在脑海中轰然作响。
她废止《忘名令》,用最原始、最虔诚的方式为陈哑婆正名,这行为本身,就重铸了一座通往亡魂的“心桥”。
而大地以清泉和这枚手印铜牌作为回应,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她听到了。”白桃声音沙哑,对身后的听遗队队员们说,“陈哑婆听到了。小满也听到了。他们不再是无名氏,他们的存在,被记住了。”
队员们敬畏地看着那口泉眼,又看看小梅手中的铜牌,最后目光落在白桃血肉模糊的双手上。
长久以来,他们躲避名字,视之为招来厄运的锁链。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明白,名字,原来也可以是沟通生死的桥梁,是抚慰亡魂的力量。
夜色渐深,人群散去,东沟柳下只剩下小梅一人。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抱着那枚铜牌,一步步走到不远处父母的合葬坟前。
这是两座简陋的土坟,没有墓碑,一如这片土地上大多数逝者的归宿。
她跪了下来,用衣袖仔细擦拭着铜牌上的水渍和泥土,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坟前刨开一个浅坑,将铜牌郑重地埋了进去,与双亲安息在一起。
“爹,娘。”她低声呢喃,仿佛在与亲人说着家常,“以前,我们不敢提你们的名字,怕被坏人听了去。现在不怕了。”她顿了顿,将新土重新覆上,掌心轻轻按在坟土上,仿佛能感受到地下的冰冷。
“你们的名字,以后由我来喊。”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掌心那枚作为听遗队信物的安魂钉,猛地传来一阵灼烫。
小梅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抽回手。
她愕然抬头,望向来时的山坡。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山野照得一片清冷。
就在那片她和阿无们一同开垦的土地上,七朵新开的泪土花,不知何时已不再朝天生长,而是齐刷刷地调转了方向,每一朵都微微倾向于她所在的方位。
花瓣在静谧的夜风中,如嘴唇般一张一合,然后,整齐划一地,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汇聚成一股微不可察的、带着泥土芬芳的微风,拂过小梅的脸颊。
这景象,与不久前那些被唤醒的“阿无”初醒时一模一样!
小梅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
泪土花是“阿无”们消散后的身躯所化,它们的异动,代表着那些沉睡的意识正在苏醒,甚至……是在集结。
她遥遥望向紫金山的方向,那里是记忆熔炉的所在,是所有苦难的源头。
“这次不是回来……”她失神地自语,“是出发?”
风穿过林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呼唤着某个尚未被写下的名字。
与此同时,陆九正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贴在记忆熔炉主控室的通风管道内。
冰冷的铁皮将外界的寒气传导至他的全身,但他内心却燃着一团火。
下方,几名日军研究员正围着一台巨大的、如同八爪鱼般的仪器忙碌着。
仪器的金属触手连接着一排排玻璃罐,罐中浸泡着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无舌劳工大脑。
脑波提取仪发出低沉的嗡鸣,一道道幽蓝色的光流顺着导管,从大脑中被抽离,汇入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中。
那里盛放着粘稠的、泛着诡异光泽的“愿胶”。
这些承载着劳工临终前最强烈执念的记忆,被压缩、提纯,最终将被注入那盏悬挂在熔炉中央的第七灯芯。
陆九的目光扫过一张被随意丢在控制台上的文件。
借着仪器的光芒,他看清了上面的标题——“高共振意识目标筛选报告”。
而在那份名单的顶端,两个字让他如坠冰窟:小梅。
报告上清晰地写着,小梅作为“名契”的直接继承者,其精神共振频率远超常人,是点燃第七灯芯后,用于稳定并引导“万千执念”的最佳道标。
计划实施日期,就在三日之后。
手段:远程意识牵引。
陆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天灵盖。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仅要小梅的记忆,他们要的是她的整个意识,要她成为那座人间炼狱的活祭品!
时间紧迫,他不能再等了。
趁着一名研究员起身去倒咖啡的间隙,陆九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通风口,闪身躲到一台服务器机柜后面。
他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
直接破坏仪器会触发警报,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为小梅争取时间。
他的目光锁定在数据终端上。
日军为了方便管理,给所有无名劳工都建立了一个代号——“阿无”。
而他们的记忆提取,正是基于这个数据库进行的。
陆九的手指在便携式解码器上快如闪电。
他没有删除“阿无”的档案,那会立刻引起怀疑。
他选择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替换。
他将自己早已编写好的一段虚构记忆数据,如病毒般植入了系统。
那是一段极其简单,却又饱含某种慈悲的记忆:一个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的少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偷偷打开了后厨的门,放走了一只被抓来准备下锅的跛脚老狗。
少年没有名字,老狗也没有名字。
在漫天风雪中,少年只是对着那远去的背影,呵着白气,轻声说了一句:“快跑,别回头。”
他飞快地将这段虚构记忆,批量覆盖了数据库中所有标记为“阿无”的档案。
“你们不是爱抓‘记得’的人吗?”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冷冽的笑意,“那就给你们一堆假的去记,看你们能从一只狗的身上,榨出什么愿力来。”
完成操作后,他迅速清理了痕迹,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通风管道,消失在黑暗中。
他必须立刻找到白桃,将这个消息告诉她。
三日,他们只有三日时间。
当陆九带着满身寒气和十万火急的情报找到白桃时,她正站在东沟柳下的那口新泉旁,借着月光,凝视着自己那双依旧红肿破损的手。
指尖传来的阵阵刺痛,非但没有让她感到痛苦,反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刚刚亲眼见证了小梅的奇遇,也看到了那七朵转向而拜的泪土花。
她意识到,仅仅是立碑、正名,还远远不够。
石碑可以被推倒,记忆可以像陆九所说的那样被窃取。
他们需要一种更强大、更根本的方式,来守护这些失而复得的名字,来对抗那座吞噬记忆的熔炉。
就在陆九焦急地诉说着小梅的危机时,白桃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那双被泥土和鲜血浸染过的手指上。
一个激进的、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那个念头源自药王宗最古老、也最禁忌的一卷秘辛。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燃烧着一种决绝的光芒,打断了陆九的话。
“陆九,”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说了,我知道了。帮我个忙,去把宗里那尊最大的药炉抬出来,立刻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