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卷薄薄的纸,承载着白家数百年血泪,此刻在她手中却轻如鸿毛。
白桃没有丝毫犹豫,将祖父的手札、那半卷禁忌的《血祭篇》、早已泛黄的祖祠地契,连同那本记录着一代代祭女名字的族谱,一并堆叠在冰冷的供桌之上。
这里是白家的根,也是禁锢她们所有人的牢笼。
她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毫不迟疑地刺破左手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精准地滴在那本翻开的族谱上,浸染了她自己的名字。
血色迅速晕开,像一朵绝望而艳丽的桃花。
“你们所供奉的,从来不是什么护佑一方的神明,只是你们对未知的恐惧。”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幽冷的回响,仿佛在对那些看不见的牌位,也对这片土地下沉睡的东西宣告。
“你们所守护的,也从来不是什么家国天下,不过是束缚一代代女子的陈腐规矩。”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中最后一丝温情也已褪尽,只剩下冰川般的决绝。
“今天,我白桃——”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不认了。”
说罢,她引燃了手中的火折子,那点微弱的火苗触碰到沾染了她鲜血的纸张,轰然一声,火焰窜起半人多高,贪婪地吞噬着那些记载着罪与罚的故纸堆。
火光亮起的刹那,整座祠堂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有一头沉睡万年的巨兽在地心深处翻身。
供桌上的牌位叮当作响,纷纷坠落,摔得粉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黑气自四面八方凭空而生,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将祠堂内的空间染得一片昏暗。
黑气之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充满怨毒的呢喃,它们汇聚成潮,从墙壁、梁柱、地砖的每一丝缝隙中疯狂涌出。
“轰隆——”
一声巨响,祠堂中央的青石地面猛地裂开一道狰狞的巨口,深不见底,直通地心。
那黑气找到了宣泄口,化作一道粗壮的龙卷,咆哮着要从裂缝中冲天而起,而其真正的目标,是引燃这一切的白桃。
“休想!”陆九低吼一声,早已挡在白桃身前。
他左手猛地一握,一缕微弱却异常纯粹的青色火焰自他掌心燃起,那是他断命刃上仅存的残火。
他毫不犹豫地将这缕残火灌入右手,刹那间,他胸口那繁复的金色纹路骤然亮起,心火爆发,青光大盛。
青色的光芒如拥有生命的藤蔓,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死死封住了那道地心裂口。
陆九双脚深陷地面,咬紧牙关,全身的肌肉都因极致的力量而贲张。
他能感觉到地底那股庞大的意志正疯狂地冲击着他的封锁,那是一种纯粹的、想要吞噬一切的饥饿感。
“你要吞她?先问过我这个‘寄体’答不答应!”他对着地缝怒吼,声音因痛苦而嘶哑。
话音刚落,他胸前的金纹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寸寸崩解。
鲜血顺着破碎的纹路汨汨流下,染红了衣襟。
然而,那滚烫的鲜血并未滴落,而是在离体的瞬间化作一道道燃烧的火线,主动缠向那些试图突破光网的黑气,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就在陆九快要支撑不住的瞬间,一旁的小梅动了。
她一直沉默着,此刻却显得异常庄重。
她将自己发间最后三缕、也是她全部力量所系的银丝解下,纤细的指尖在空中划出玄奥的轨迹,将银丝轻柔地缠绕在正在熊熊燃烧的族谱一角。
她闭上双眼,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聆听,又像是在回应。
“你们的愿,我听见了。”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那三缕银丝在火焰中瞬间燃尽,化作点点银色星辉。
祠堂废墟之外,那三百座孤寂的守碑人石碑齐齐发出微光,一道道模糊的、带着执念的残魂自碑中浮现,跨越空间,汇入祠堂。
与此同时,那燃烧的族谱中,也升腾起一代代白家祭女的虚影。
她们面容模糊,身形哀戚,本是这诅咒的一部分。
但此刻,三百守碑人的残魂如光雨般融入她们的虚影之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执念,在小梅的力量引导下,奇迹般地交融。
光芒织成了一张更加坚韧、更加温柔的巨网,自上而下,覆盖在地裂之上,与陆九的青光之网叠合在一起,瞬间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局面。
小梅的脸色苍白如纸,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对着那些光影,也对着地底的黑暗,轻声吟诵:
“不是祭品,不是守者,不是女儿——”
“你们,是人。”
这句简单的话语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光网上的每一道虚影都停止了颤抖,她们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哀怨与认命,在这一刻悄然消散。
白桃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火光跳跃。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步了。
她赤着双足,踏过燃烧的灰烬,那火焰仿佛认识她一般,温顺地为她让开道路。
她捧起那本写满了严苛祖训的册子,那是白家规矩的根源,也是所有悲剧的开端。
她走到裂缝边缘,将那燃烧的祖训,这最后的枷锁,毅然投入了深渊。
火光坠落,照亮了地底的黑暗,也照亮了光网中那一张张模糊的面孔。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历代白家女子的虚影,一个接一个,缓缓地转过身。
她们不再面向那虚无的祭坛跪拜,不再低声重复着“轮我死”的宿命悲鸣。
她们的目光,第一次穿越时空,落在了白桃身上。
她们的口中,第一次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语。
成百上千个声音汇聚成一个清晰的意志,响彻在这片行将崩塌的空间里:
“谢你,替我们说不。”
话音落下,地底深处那狂暴的黑气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仿佛被这句迟到了数百年的“不”字所刺穿。
那巨口般的裂缝开始迅速闭合,地面的震动也随之平息。
陆九的青光不再狂暴地搏动,而是自下而上,如被净化的溪流,静静地流淌,最后缓缓没入重新愈合的大地。
火,终于熄了。
伴随着最后一声巨响,祠堂的梁柱再也无法支撑,轰然坍塌,将所有的罪恶与过往,尽数掩埋于废墟之下。
陆九踉跄一步,半跪在地,他胸前的金纹已然碎尽,只留下淡淡的疤痕,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道守护的青光,也彻底沉入了地底,消失无踪。
白桃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掌心那道代表着祭女宿命的黑色桃花印记,已经完全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全新的、没有任何纹路的印记。
它色泽温润,触感如玉,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仿佛一件天然的艺术品,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古老与神秘。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扶起摇摇欲坠的陆九。
两人并肩站在废墟之上,望向远处灯火璀璨的金陵城。
夜风吹来,带着尘土与草木新生的气息。
“规矩烧了,”白桃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身边的人承诺,“命,还得自己写。”
不远处,小梅耗尽了所有力量,身体软软地靠在一截断梁上。
她所有的银丝都已断裂,此刻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有些虚弱的少女。
但她的脸上,却忽然绽放出一个纯净的微笑。
“地……在唱歌。”她喃喃自语,眼神迷离地看着脚下的大地,“不是心跳了,是……安眠。”
夜风再次拂过,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鲜嫩欲滴的新叶,打着旋儿,悄然无声地落在了白桃的肩头。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未知正在前方等待。
白桃低头,再次看向自己掌心那枚温润如玉的无字新印,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暖意,却又像一个深沉的谜,等待着她去揭晓答案。
只是此刻,她还不知道,这新生,究竟是真正的自由,还是另一种更沉重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