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指尖还压在那道温热的脉纹上,鼎内的余温透过石缝渗进掌心,像有人在她手底下轻轻挠了挠。
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在药炉前教她认地骨皮——那时药罐底下的炭火烧得正旺,她贪看跳动的火星,手背被炉壁烫出红痕,母亲也是这样,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伤处,说:疼是大地在说话。
大地在说话。白桃喉间发紧,从怀里摸出半卷泛黄的《脉经残卷》。
纸页翻到地气逆行那章时,石缝里渗出的水珠正顺着她手腕往下淌,在残卷边缘洇出个深褐的圆斑。
她盯着图示上的裂纹走向,又抬头去看鼎底新裂开的脉络——树根状的纹路从西北往东南延伸,与残卷里坤下兑上卦的卦象倒影严丝合缝,连分叉的角度都不差半分。
原来不是鼎在哭。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是地脉在喊疼。
什么?陆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正蹲在石壁阴影里,外袍下摆沾着鼎灰,手里捏着块碎瓷片当刮刀,往脸上抹混着炭末的唾液。
听见响动,他抬头时眼尾的皱纹跟着扯动——那是用蜂蜡堆出来的,此刻正随着他挑眉的动作微微发颤。
白桃合上书卷的动作太急,纸页发出脆响:日军不是要挖宝。
他们让地脉疼得哭,哭到断。她指腹蹭过残卷边缘的水渍,那是方才石缝里渗出的地脉水,归藏易里说,地脉断则八方乱,乱则镇国宝自现——他们要的不是宝,是让地脉自己把宝吐出来。
陆九的刮刀停在鼻梁上。
他望着白桃发间那支银簪——那是白芷当年插在女儿头上的,此刻正随着白桃急促的呼吸轻轻摇晃。
他没说话,低头从怀里摸出枚旧铜镜。
镜面蒙着层薄灰,映出他眼下新贴的老年斑,还有眉骨处垫高的软胶。
这是兄长陆沉舟最后一次执行任务时用的伪装,胶块里还沾着半根陆沉舟的头发,硬邦邦扎着他的皮肤。
坎位水庙三年前就被玄武组占了。他对着镜子调整耳后的假发,声音闷在布袍里,他们要引地脉哭,坎位是水脉,最容易动。
我得扮成北派地师,说能收魂镇哭。他扯过从守庙人尸体上扒来的青布道袍套上,道袍下摆沾着暗褐色血渍,不知是守庙人的还是日军的。
白桃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腕。
陆九的皮肤带着易容膏的凉意,她摸到他腕骨上那道旧疤——是三年前为救她挡刺刀留下的。小心。她声音发哑,方才鼎底的水泛着淡金,是地脉要醒的征兆。
醒了的地脉......
会咬人。陆九替她说完,低头把桃木剑背到肩上。
剑齿缺了三颗,缺口处还沾着铁锈,我知道。他转身往洞口走,半片烧焦的符纸从袖中滑落,在地上打了个转。
白桃瞥见符纸上的残字——字的最后一笔,像道血痕。
桃姨!
小梅的声音像根银针突然扎进耳膜。
白桃回头时,见那十二岁的小姑娘正盘坐在鼎前,八缕银丝从她发间射向地底八方,在石面上拉出蛛网般的银线。
小梅的额头沁着冷汗,琥珀色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像两盏要灭的灯:艮位在震!
有人在挖!她指尖的银丝突然绷直,发出蜂鸣般的颤音,那不是土......是镇脉人!
三百年前药王宗埋下的镇脉人尸骸!
白桃冲过去时,小梅的银丝正反向抽回。
一缕黑血顺着银线滴落,在石面上腐蚀出个残缺的八卦纹。
她用银针蘸起那滴血,在掌心画出艮下乾上卦象,针尖刚触到位的顶点,突然像被什么扯了下,颤巍巍指向北方。
镇脉人用尸骸镇地脉,血里该有朱砂和艾草。白桃盯着掌心的黑血,喉间泛起铁锈味。
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让她背《连山谣》背到昏厥,醒来时舌尖全是血——母亲说那是初启,要她记住,疼到出血的记忆,才是活的。
她咬破指尖,在从鼎底拾到的铜符残片上写谣词。
血珠落在铜符上,像滴进热油里的水,地窜起细小火苗。
血字顺着铜符的纹路游动,最后在符尾拼成一行小字:南行者真,北哭者饵。
是调虎离山!白桃猛地抬头,发间银簪撞在石壁上,他们用坎位的哭声引我们北上,真阵眼在南方离位!
此时陆九已摸进坎位水庙。
庙门年久失修,门缝里漏出的光像把生锈的刀,割在他脸上的易容膏上。
祭坛上的红布积着薄灰,他掀开时,红布与陶俑摩擦发出一声——九具陶俑排成北斗状,中央那具的面容让他呼吸一滞:丹凤眼,圆鼻头,连左眉骨上那颗小痣都和小梅分毫不差。
陶俑腹部裂着道缝,半枚铜符嵌在里面,泛着幽蓝的光。
或跃在渊,无咎。
日语的诵经声从身后传来。
陆九的后颈瞬间绷成弓弦。
他没回头,指尖在袖中摸向易容工具,同时眼角余光瞥见香炉里的烟——那团青雾竟凝成个字,在半空晃了晃,散作星点。
北派地师?日语里带着笑,倒不如说,是来送死的中统特工?
陆九的手指触到易容膏的蜡块。
他迅速扯下脸上的皱纹贴,往两颊塞了团棉絮——这是庙中老住持的模样。
转身时,他看见三个穿军装的日本人站在门口,为首的军刀上缠着黄符,符纸边角写着。
同一时刻,白桃正攥着发烫的铜符。
那热度从掌心往胳膊窜,像有团火在血管里跑。
她耳边突然响起清晰的童声,带着南京城特有的软绵:连山连,连山断,连山锁心不能看......是她自己的声音,五岁时在药王宗后院偷背《连山谣》,被母亲逮到后罚抄百遍的模样。
桃姨?小梅的手搭在她肩上,带着银丝抽回后的微颤,铜符在发烫?
白桃没说话。
她望着掌心的铜符,又望向洞口——陆九方才滑落的符纸还躺在地上,字残痕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她摸出发间的银簪,那是母亲留下的,簪尾刻着个字。
银簪贴着她的耳垂,凉意渗进皮肤,像母亲当年替她别簪时,指尖轻轻一按。
把银针递给我。她对小梅说。
声音很轻,却像块沉进井里的石头,带着笃定的分量。
小梅递过锁心九针。
白桃捏着针,针尖在烛火上烤了烤——那是母亲最常用的那根,针尾缠着半缕素色丝线,和白芷当年穿的旗袍一个颜色。
她抬头时,石壁上的裂纹还在缓缓延伸,像大地在呼吸。
该去南方了。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