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入墨汁的鹅卵石,在虚无中缓慢下沉。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被包裹在某种巨大生物湿冷的腔体里。
渐渐地,一些破碎的、非人的感知开始渗透进来。
一种……低频的、持续的嗡鸣?像无数细小的翅膀在黑暗中高速震动,汇聚成沉闷的、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
一些……冰冷的、滑腻的触感?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小的节肢生物,正沿着我的皮肤、我的血管、甚至我的神经末梢……爬行?
还有……气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腐败的泥土味!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福尔马林的刺鼻气息!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只属于地底深渊的烙印,深深烙在我的意识深处。
我挣扎着,试图摆脱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诡异的感知。但身体像被无形的蛛网层层缠裹,沉重得无法动弹。
“宴宴……”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穿透了那层层的黑暗和噪音。是……父亲的声音?但听起来异常疲惫,带着一种深沉的忧虑。
“……剂量……太大了……应激反应……”
“……‘母亲’……感应到了……波动……”
“……晓晓……必须……看管好……”
“……实验室……记录……清除……”
断断续续的词语,如同信号不良的无线电波,在黑暗的意识之海中飘荡。它们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却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我混沌的思维。剂量?应激?母亲?晓晓?实验室?清除?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猛地攫住了下沉的意识!我想尖叫,想质问,想睁开眼!但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
就在这时——
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意识深处响起!
不是父亲模糊的交谈声。
而是一种……奇特的、如同无数细碎水晶碰撞的……低语?它并非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我混乱的思绪中浮现!冰冷、古老、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和……无法抗拒的召唤!
“归……来……”
“……血……脉……”
“……容……器……”
“……母……亲……等……待……”
这声音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灵魂上!它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与我体内某个沉睡的、陌生的部分……产生了呼应!
“不——!” 我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嘶吼!剧烈的抗拒感如同火山般爆发!这声音……这召唤……来自地窖深处?!来自那只倒悬的、拥有无数复眼的巨大蜘蛛?!来自林晓口中的“母亲”?!
剧烈的精神对抗如同风暴,瞬间撕裂了包裹意识的黑暗!
“呃……”
一声痛苦的呻吟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光线让眼球一阵剧痛,泪水瞬间涌出。视线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是自家卧室那熟悉的、有些泛黄的蚊帐顶。
我……回来了?在自己的床上?
但下一秒,所有的感官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首先,是嗅觉。
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铁锈腥甜、腐败泥土和福尔马林的地窖气味,并没有消失!它如同实质般萦绕在鼻端,浓烈得几乎让我再次呕吐!我猛地扭头看向窗户——关得好好的!门也关着!这气味……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从我的体内?!
紧接着,是听觉。
那低频的、持续的嗡鸣声……还在!虽然减弱了许多,但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耳膜深处,如同背景噪音!更可怕的是,我甚至能“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墙壁内部、地板缝隙的……窸窣爬行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正在这栋老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结构里……活动?!
最后,是触觉。
一种……奇异的麻木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敏感,遍布全身!皮肤仿佛能感知到空气中最微弱的流动,能“听”到布料摩擦时产生的静电微响!同时,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的连接感……若隐若现。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从我的身体深处蔓延出去,连接着这栋房子的阴影角落,连接着……地下深处的某个庞大存在?
“姐……姐姐?你醒了?”
一个带着巨大恐惧和小心翼翼的颤抖声音在床边响起。
是林晓。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怀里……竟然还紧紧抱着那个深绿色的药罐!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色,显然一夜未眠。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戒备?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随时会爆发的……怪物?!
“药罐……” 我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还在?”
林晓的身体猛地一颤,将怀里的药罐抱得更紧,如同最后的护身符。“爸……爸拿走了……又……又放回地窖了……他……他让我把这个……拿回来……” 她说着,目光惊恐地瞟了一眼床头柜。
我的视线随之移去。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印着红十字的……小药瓶?里面装着半瓶透明的液体。旁边放着一支一次性的塑料针管。
“镇静剂……” 林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爸……爸说……如果你醒了……情绪不稳……就……就让我……”
给我注射镇静剂?!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散了身体的麻木!父亲!他竟然让林晓给我注射镇静剂?!像对待一个失控的野兽?!
“他呢?!”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尖锐,“爷爷呢?!他们在哪?!”
“在……在诊所……实验室……” 林晓被我突然爆发的情绪吓得往后缩了一下,声音带着哭腔,“爸……爸说……让你好好休息……别……别乱动……他晚点……晚点来看你……”
实验室?!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脑海中某个被忽略的角落!昨晚昏迷前,似乎也听到了这个词!父亲和爷爷在那里做什么?清除记录?什么记录?!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必须去那里!现在!趁他们还在!趁“记录”可能还没被完全清除!
“扶我起来!”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但身体异常沉重,四肢酸软无力,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是那红色蜘蛛爆开的毒雾的后遗症?
“不行!姐!你不能动!” 林晓惊恐地站起来,挡在床边,“爸说了!你现在需要静养!不能受刺激!你……你体内的……它们……还在……还在‘波动’……” 她说到“它们”时,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波动?” 我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动作顿住,死死盯着她,“什么意思?它们在干什么?”
林晓的眼神剧烈闪烁,充满了挣扎和恐惧。“我……我不知道……爸没说……但……但昨晚你昏迷后……你……你的体温……变得很低……很低……皮肤下面……好像……好像有东西……在动……”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脸色惨白如纸。
皮肤下面……有东西在动?!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衣袖下的皮肤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常?但林晓那惊恐到极点的表情,绝不像是说谎!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抚摸自己的手臂——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
“嗡——!”
脑海深处,那持续的低频嗡鸣声猛地拔高了一个调!如同尖锐的警报!紧接着,一种极其强烈的、带着冰冷警告意味的排斥感,如同电流般从体内深处涌出,瞬间传递到我的指尖!
我的手指僵在了距离皮肤几毫米的地方,再也无法寸进!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屏障,阻止着我触碰自己!
这……这是“它们”的意志?!它们在阻止我?!它们在……保护自己?!
恐惧和愤怒如同两条毒蛇,在我心中疯狂撕咬!我的身体……已经不完全属于我了?!
“姐!你怎么了?!” 林晓看到我僵直的动作和瞬间惨白的脸色,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猛地收回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能再等了!实验室!必须去实验室!
“晓晓……”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放得极其缓慢、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帮帮我……扶我去诊所……我……我就看一眼……我保证……只看一眼……我……我需要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迷茫,这并非完全伪装。
林晓看着我,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激烈的挣扎。恐惧、对父亲的服从、以及对我的……同情和怜悯,在她眼中交织。最终,那丝怜悯似乎占据了上风。她咬了咬毫无血色的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只……只能远远看一眼……不能进去……”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巨大的风险,“而且……要快!爸和爷爷……随时可能出来……”
足够了!
在林晓的搀扶下,我几乎是拖着沉重的身体下了床。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那股浓烈的地窖气味依旧如影随形。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我和林晓压抑的呼吸声。当我们蹒跚着走到诊所后门(连接着老宅的通道)时,林晓示意我停下。
诊所的灯亮着,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能看到里面晃动着两个人影——是父亲和爷爷!
林晓指了指旁边一扇虚掩着的、通往诊所侧面杂物储藏室的小门。那储藏室有一扇很小的、位置很高的气窗,正对着诊所里间——也就是父亲那个从不让人进入的“实验室”!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林晓紧张到几乎窒息的注视下,我咬紧牙关,强撑着虚软的身体,搬过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高度刚好能让我的视线,透过那扇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高高气窗,窥视到实验室内部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林国栋。
他背对着气窗,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医生白大褂。但他此刻的动作,绝不是在给人看病!
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覆盖着白色塑料布的操作台前。塑料布上,散乱地堆放着……几十个……透明的玻璃培养皿?!
每一个培养皿里,都装着半凝固的、如同暗红色果冻般的培养基!而在那培养基的中心,都静静地躺着……一颗!或者几颗!如同米粒大小、甚至更大一些的……深绿色的、半透明胶质状虫卵?!
正是我记忆中,那深绿色药膏的成分!药罐里装的东西!
父亲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金属镊子,正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从一个较大的培养皿里,夹起一颗异常饱满、闪烁着妖异绿光的虫卵!他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将那枚虫卵举到眼前,在无影灯下仔细地观察着。
灯光下,那颗深绿色的虫卵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蠕动?!
我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就在这时,爷爷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
他站在实验室的另一个角落,背对着父亲,似乎正在整理一个巨大的、冒着丝丝白气的……金属冷藏柜?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抬起手,似乎想从冷藏柜上层拿什么东西——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
借着无影灯刺目的光线,我清晰地看到,爷爷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部分!竟然……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闪烁着暗红色金属光泽的……甲壳?!如同蜈蚣的节肢外壳!那甲壳从指甲根部向上蔓延,覆盖了半个指节,边缘锐利,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非人的光泽!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腔!爷爷……他的身体……也在变异?!
爷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他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准确地……射向了气窗的方向!射向了……正在窥视的我?!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木箱上缩下头!动作太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好林晓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快走!” 林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死死抓住我的胳膊,用尽力气把我往老宅方向拖!
就在我们踉跄着冲进老宅通道,反手关上那扇小门的瞬间——
“吱呀——”
诊所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拉开了!
父亲林国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白大褂上沾着几点暗红色的污渍,手里还拿着那把细长的金属镊子!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空无一人的通道,最后……定格在我们刚刚关上的那扇小门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宴宴?”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通道里回荡,听不出喜怒,“是你吗?”
我和林晓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停止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我们的喉咙!
父亲没有走过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实验室门口,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了薄薄的门板,钉在我们身上。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警告:
“回房去。”
“不要……”
“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