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顶的夜风,比山下凛冽许多。
张宗兴独自站在卢吉道观景台边缘一处不起眼的阴影里,身后是沉睡的香港,
——维多利亚港两岸的灯火已稀疏大半,只剩零星几点固执地亮着,像是疲倦得快要闭上的眼睛。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再远处,海面在月光下泛着破碎的银光,一直延伸到目力难及的黑暗深处。
他特意选了深夜这个时刻,甩开所有眼线,独自上山。
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需要一个足够高、足够空旷、足够远离尘嚣的地方,让被连日紧绷挤压的思绪,能有片刻喘息与舒展的空间。
大屿山的消息像一根刺,始终扎在他心底最敏感处。
虽然婉容暂时安全,虽然司徒美堂已启动备用方案,虽然阿明正在紧急勘查摩星岭那处可能的藏身点——但所有这些“虽然”,都无法消除那种如履薄冰的尖锐感。
沈醉的动作太快,太准。
这不只是简单的追捕,更像是一次经过精密计算的围剿。
借用水警的皮,意味着对方在香港的渗透比他预想的更深,能调动的资源也更复杂。这不仅仅是军统单方面的行动,背后很可能有港英系统内部某些势力的默许甚至配合。
为什么?
张宗兴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
海风很快将烟雾扯散,如同扯散他脑中那些纷乱的线索。
是为了“江上客”那支笔吗?毛人凤确实对舆论极为敏感,婉容的文章在香港报界掀起的波澜,足以让重庆方面如芒在背。
但动用如此大的阵仗,甚至不惜暴露在港的部分关系网,
仅仅为了剿灭一个撰稿人?
还是冲着他张宗兴来的?因为他手里那些关于“樱花计划”的证据,因为他与延安刚刚建立的联络,因为他这个张学良结拜兄弟的身份,在如今微妙的政治天平上,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清除的变量?
又或者,这些目标本就是一体——清除“暗火”这个在南方日渐成形的抵抗节点,切断可能的南北呼应,同时震慑香港各界,杀鸡儆猴?
月光冰冷地洒在他肩头。他想起老周在筲箕湾仓库里说的话:
“你们不是孤军,是无数微光中的一簇。”
这话在当下听来,既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沉重的提醒——微光之所以是微光,正因为它们随时可能被更庞大的黑暗吞噬。
而他的责任,就是让这簇光不要过早熄灭,甚至要在吞噬来临前,将它传递出去。
传递到哪里?
延安的方向已然明确,但那是一条需要时间、需要磨合、更需要实力证明的道路。第一次情报交换正在进行中,信任的建立绝非一朝一夕。
他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远方的援手,
必须在香港这片棋局上,走出自己的活路。
活路在哪里?
张宗兴的目光缓缓扫过脚下沉睡的城市。
中环的银行大厦、湾仔的市井巷弄、九龙的工厂棚户、还有那些隐藏在繁华背面、如同血管般错综复杂的走私通道、地下钱庄、堂口香堂……这座城市本身,就是最大的棋盘。
而他现在要做的,不是仅仅在棋盘上躲避追杀,而是要反过来,利用棋盘本身的复杂,将追杀者引入迷局。
他需要一个“饵”。
一个足够诱人,能让沈醉、毛人凤乃至背后的日特都将注意力暂时转移开的“饵”。同时,这个“饵”又不能是真的核心——婉容、与延安的联络渠道、还有那些证据,必须被严密保护在“饵”制造的烟雾之后。
烟雾该怎么制造?
张宗兴的思绪飞速运转。林书影提供的关于房屋署物业的线索,或许是个切入点。那些位置偏僻、记录模糊的政府物业,如果被巧妙“利用”,完全可以伪装成一个正在活跃的“抵抗组织据点”。
配合一些精心设计的“活动痕迹”、几份半真半假的“机密文件”、几次若有若无的“人员往来”……
但光有烟雾还不够。还需要一场足够逼真的“戏”,一场能让追捕者深信不疑、投入全力围剿的“大戏”。
这需要人手,需要资源,需要周密的剧本,更需要……牺牲的觉悟。
因为演戏的人,很可能会成为真正的靶子。
赵铁锤和阿明他们,不能动。
他们是真正的核心武力,必须留在最后防线上。那么,谁能来演这场戏?
杜月笙和司徒美堂手下,有没有足够忠诚又足够机敏、同时身份相对边缘、即便损失也不会动摇根本力量的人选?
还有,这场戏需要“观众”——不仅要骗过沈醉,最好还能让毛人凤、乃至岩里次郎背后的日特系统都看见。
那么,情报的泄露就需要精确控制,既要让该看到的人看到,又不能暴露真正的意图和底牌。
这简直像是在刀尖上编制一张蛛网,稍有不慎,不仅网破,执网者也会被反噬。
夜风更劲,带着海水的咸腥扑面而来。
张宗兴掐灭烟头,双手撑在冰冷的石栏上。
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因高速思考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
他想起了婉容。此刻她应该还在那个荒凉的岩洞里,守着阿婆,等着黎明的消息。她会不会冷?会不会怕?
她那双曾经只执羊毫、抚琴弦的手,如今却要握住枪,在黑暗和寒冷中等待未知的明天。
一种尖锐的痛楚,混合着深沉的怜惜,猝不及防地击中他。这种情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必须用力握紧石栏,才能压下那瞬间想要不顾一切、立刻带她远离所有危险的冲动。
但他不能。
很久以来他便明白,乱世之中,情意是奢侈品,更是软肋。他肩负的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安危,还有赵铁锤、阿明、苏婉清、以及那些信任他、跟随他的弟兄们的身家性命,乃至这条刚刚搭建起来的、可能通向更广大天地的脆弱桥梁。
他必须冷静,必须算计,必须做出那些即便痛苦却不得不为的选择。
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只有眼底深处,那一点因思念与担忧而生的柔软,泄露了这具钢铁般躯壳下,依然跳动着一颗温热的心。
远处海面上,依稀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不知是哪艘夜航的船只。那声音孤独而旷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张宗兴抬起头,望向东方天际。夜色最浓重的时刻即将过去,海天相接处,已经透出一线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
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将带来新的危机,也带来新的转机。他必须回去,回到那座灯火渐熄的城市,回到那张错综复杂的棋盘前,继续落子。
他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沉默的大海,仿佛要将这片无垠的深蓝印入心底。
然后转身,沿着来时的山路,一步一步,沉稳地向下走去。
风灌满他的大衣,衣摆在身后猎猎作响。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孤独,却带着一种决绝的、足以劈开黑暗的力量。
山顶重归寂静。只有那轮清冷的月,依旧无言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挣扎、算计、牺牲与希望,如同它千百年来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