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牵着手，慢悠悠地走进了那片冬日里显得格外萧索的公园。
冬日的公园，褪去了所有鲜艳的色彩，只剩下最基础的、朴素的骨架。光秃秃的树枝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勾勒出如同血管般错综复杂的黑色线条，像一幅幅未经渲染的素描。枯黄的草坪上覆着一层白霜，常青的冬青与松柏，也因为缺少阳光的映照，而显得色泽暗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与枯叶味道的清冷气息。
除了几个在空地上提着鸟笼、一边踱步一边拍打着手臂取暖的老人，整个公园几乎看不到人影。他们的动作与这萧瑟的季节融为一体，带着一种时光凝固般的沉静。
彦宸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将张甯那只戴着手套的手裹得更紧了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寒气依旧在试图从每一个缝隙里钻进去。
“要不要回去了？”他侧过头，呼出的白雾瞬间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今天还是挺冷的。”
张甯的脚步没有停，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掠过不远处那片已经完全干涸的、只剩下光秃秃水泥池底的荷花池，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属于假期的慵懒：“不想回去。好不容易放假了，不想又一头扎进卷子里。”
她顿了顿，仰起脸看了看那片厚重的云层，像是在寻找着某种凭证，补充道：“而且天气预报说今天多云转晴，说不定一会儿就出太阳了。”
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对科学的笃信。
彦宸看着她那被冻得微微有些泛红的、精致的侧脸，以及那双因为期待着阳光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心底那点关于“寒冷”的顾虑，瞬间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行吧，”他拉着她，熟门熟路地朝公园深处走去，“那我们去假山后面的暖阁里坐着聊吧。那里背风，而且我保证，今天这天气，除了咱俩，不会有第三个人往那儿钻。”
公园的假山，是用本地特有的青灰色山石堆叠而成的，石缝里长着顽强的苔藓与蕨类。穿过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曲折的石径，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半月形的、沿着假山山体而建的回廊，安静地出现在眼前。
这便是彦宸口中的“暖阁”。它其实并不能取暖，只是因为那朱红色的廊柱、雕花的飞檐以及背靠山石的巧妙设计，让它在视觉上，以及体感上，都隔绝了大部分的寒风，比空旷的室外要暖和上好几度。
果然如他所料，长长的回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被风卷进来的枯叶，孤零零地躺在干净的水泥地面上。两人脚步的回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两人在廊下的长椅上坐定。冰冷的石质长椅带着一股沁骨的寒意，彦宸刚想脱下自己的皮夹克垫在下面，张甯已经先一步坐了下去，动作自然，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那份寒冷。
彦宸只好作罢，挨着她坐下，将两人交握的手揣进了自己宽大的夹克口袋里，用口袋的布料和自己的手掌，为她构筑起一个双层的、温暖的堡垒。
“这就是你说的‘暖阁’？”张甯打量着这截古色古香的回廊，朱红的廊柱已经有些褪色，露出底下木料的本色，但依旧能看出当年建造时的那份讲究。
“对啊！”彦宸立刻来了精神，献宝似的开始介绍，“其实就是个避风的回廊，但古人就喜欢起这种文绉绉的名字。真正的暖阁，那可是高级货。”
他看到张甯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好奇，那股好为人师的瘾头立刻就上来了。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一个说书先生的架势：
“你看过《红楼梦》没？里面贾母住的那个地方，那才叫暖阁。人家那墙都是空的，叫‘火墙’，冬天在下面烧炭，整个屋子都热乎乎的。窗户上糊的不是纸，是‘软烟罗’，又透光又保暖。地上铺着猩猩毡，门口挂着锦帘子……那才叫奢侈！”
他讲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眼见过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富贵景象。
张甯静静地听着，看着他那副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模样，眼底的笑意，像投入水中的墨，无声地、一圈圈地漾开。她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说完，才不扫兴地轻声问道：“你挺喜欢看《红楼梦》啊？”
“咳，”彦宸立刻收敛起那副得意忘形的表情，假装谦虚地摆了摆手，“也谈不上多喜欢，就是随便翻过几页，打发时间而已。”
他顿了顿，又恢复了那副有点自以为是的腔调，试探着说：“不过话说回来，女孩子不都喜欢看这个吗？不是把自己假想成那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就是代入那个八面玲珑的宝姐姐。”
张甯的目光，从他那张写满了“快来夸我懂你”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向了廊外那几根在寒风中萧瑟的枯枝。她淡淡地开口，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
彦宸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感觉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关于古典文学的渊博形象，在张甯这句云淡风轻的评价面前，顷刻间就土崩瓦解。
不过零点三秒，他便立刻完成了自我调整，坚定不移地站到了新的立场上。
“对！我也不喜欢！”他义正言辞，仿佛刚才那个大谈“林妹妹宝姐姐”的人根本不是他，“哭哭啼啼的，看着就烦！我就是觉着吧，曹雪芹写那个大观园，写得是真好！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步一景，简直绝了！如果我要有那么大一个园子……”
他说到这里，眼睛又开始放光，那神情，仿佛已经开始在脑海里规划起了自己那座“彦府”的宏伟蓝图。
张甯终于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清澈的眸子，像两汪平静无波的深潭，静静地看着他那副沉浸在幻想中、飘飘然的模样。然后，她用一种无比温柔、却又无比精准的语气，轻轻地，抛出了她的问题：
“那你可以每天扫地上的叶子，”她看着他，眼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带着一丝促狭的弧度，“打发一辈子了。”
“……”
彦宸那满腔的豪情壮志，瞬间被这句无比现实的话给戳破了，像一个被针扎了的气球，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蔫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最后只能苦着一张脸，看着她。
十秒，最多十秒。
那蔫下去的气球，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被他自己重新充满了气。彦宸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再一次“噌”地亮了起来，仿佛刚刚那个被一句话就噎得半死的倒霉蛋根本不是他。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身子又往张甯身边凑了凑，揣在口袋里的那只手，还讨好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
“对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绝妙的点子，整个人又重新焕发了生机。他神秘兮兮地朝张甯那边凑了凑，揣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你我都是圈内人”的语气说道：“虽然咱们这园子没法跟人家大观园比，但你没觉得，咱们现在这个场景，跟《红楼梦》里一个特别有名的桥段，特别像吗？”
他见张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便自顾自地、满怀憧憬地描绘起来：
“就是宝玉和黛玉，在一个桃花树下，两个人凑在一起，偷偷看一本书。那桃花花瓣，一阵风吹过来，落了他们一肩一头，书上也是。宝玉看得都痴了，还说什么‘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哎呀，那感觉，绝了！”
他讲得无比投入，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他描绘的不是三百年前的文学场景，而是他们二人此刻正在经历的、独一无二的浪漫。
张甯静静地看着他演完这出独角戏，然后才淡淡地、将视线从他那张兴奋的脸上移开，缓缓地回应道：
“双玉读曲，是吧？”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背诵一个历史名词，听不出丝毫的向往与激动。
“对对对！就是这个！”彦宸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激动地一拍大腿，“你看，你也知道！”
“可是，”张甯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清澈的眸子，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看傻瓜似的无奈，“人家好歹有本《西厢记》，我今天可是空着手来的。咱们俩，就只有冷风吹着。”
她这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再一次，精准地浇在了彦宸那颗刚刚燃起的、名为“浪漫”的小火苗上。
然而，这一次，彦宸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腾”地一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他脸上的得意，像是在黑暗中突然被点亮的、一百瓦的灯泡，亮得有些刺眼。
他松开两人交握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于炫耀的、戏剧化的仪式感，将手伸进了自己皮夹克的内侧口袋里，然后，无比郑重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书。
“可我带了啊！”
他的声音，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打了翻身仗的狂喜与骄傲。
“什么？”
张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真正正的、混杂着震惊与不可置信的表情。她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那本书，又看了看他那张写满了“没想到吧”的得意嘴脸，感觉自己的认知系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种审视外星生物般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重新扫描了一遍，然后，问出了一个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比真诚的问题：
“你会带书？物理、政治，还是……”
她的目光，在他那张痞帅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绝对算不上友善的笑意：
“……小黄书？”
“什么话？”
彦宸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悻悻地反驳道， “我，彦宸，一个有道德、有理想、有文化、有纪律的新时代四有青年，随身带一本启迪智慧、探索宇宙奥秘的科学读物，很稀奇吗？”
那理直气壮的模样，仿佛他口袋里装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整套《青年文摘》合订本。
张甯接过书，入手微沉。牛皮纸的书皮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边角柔软，带着一种时间的温度。她翻开封皮，底下那张已经很陈旧的封面上，印着一行简洁的黑体字——《从一到无穷大》。
她眼底闪过一丝真正的好奇：“这是什么内容的书？”
说着，她继续翻开扉页。纸页已经泛黄，散发着老旧书本特有的、好闻的油墨香。在扉页的右下角，一个长方形的、浅蓝色的印章，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市图书馆藏书”。
张甯：“……”
她真正无力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敬佩之情，瞬间就被这个熟悉的印章给打回了原形。她抬起眼，看着对面那个还沉浸在“知识分子”人设里无法自拔的家伙，幽幽地问道：
“‘有道德’的青年，这又是你‘借’的吧？”
她特意将那个“借”字，说得又慢又重，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彦宸对这种级别的嘲讽，显然已经产生了强大的免疫力。他非但没有丝毫羞愧，反而挺了挺胸膛，脸上露出一种“你算是问对人了”的得意。
“当然了！”他振振有词，“古人都说了，‘书非借不能读也’！不是借的，我根本读不进去。还不还的，都不重要！”
他根本不给张甯继续吐槽的机会，立刻指着那本书，开始了他那套准备已久的科普：“这书可厉害了！是一个叫……伽莫夫的物理学家写的，就是那种你肯定会喜欢的、特别聪明的大脑。里面讲的东西，包罗万象！从比宇宙还大的数字，到弯来弯去的空间，再到组成你我的那些小得看不见的玩意儿……基本上，就是把整个世界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你听。”
他这番话说得半通不通，充满了高中男生特有的、那种对宏大概念的粗浅理解和无限崇拜，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情。
张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低头，饶有兴致地翻看着书里的目录。她翻书的动作很轻，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回廊里，又恢复了安静。
彦宸重新坐下，又一次自然而然地，想将她那只没拿书的手拉过来，塞回自己温暖的夹克口袋里。
他的手刚刚伸过去，还没等碰到那只戴着线手套的手，张甯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手腕一缩，瞬间就躲开了他的“袭击”。
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书页上，只是从唇边，飘出了一句带着明显嗔怪意味的话：
“你拿着我的手，我还怎么翻书？”
那声音，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软糯的质感，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彦宸伸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僵住了。他泄气地、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重新揣回口袋里，暗自有些后悔。
真不该这么早就把这本宝贝给拿出来的。这下好了，书把她的魂儿都勾走了，自己这只手，算是彻底失业了，连个能捏着取暖的“玉手”都没有了。
他百无聊赖地靠在冰冷的长椅上，看着身旁那个已经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