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狮王苏醒（二）
他自地面飞掠而过，步履矫健。习惯行走成自然后无需思索，但奔跑却唤醒了他体内某种东西。如此紧迫感，如此奋力的追逐目标——令他专注而清醒，在强化认知的同时还增强了自我意识。他发现自己正以全新的方式感知森林：不再是重复的景观，而是详尽的地容地貌。土地上会留下足迹，植物会展露身体通过的痕迹，灌木丛会反噬试图隐身埋伏其中的潜在捕食者：这一切对他而言仿佛纸张上的字迹一般清晰。
这里是他的家，没有东西能逃出他的掌心。
气味好像交响曲中一声醒目的错误音符引导他前进，在他靠近时越发浓烈。黑暗守望者，连同船上的国王和水中的阴影都被抛诸脑后。他在林间穿梭狩猎野兽，就好像很久以前，那是……那是什么之前来着？
猎人放慢脚步，他的专注被某种闪回打断了一瞬，那甚至都算不上回忆，只是种捕风捉影。他不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有些事必须牢记，这真是既欣然又沮丧。他只知道自己曾经也这么狩猎过。
他抖抖身体。记忆该回来的时候总会回来，如果，还回得来的话。现在他还得追捕猎物。他循着腐败的气味继续前进。
猎人不确定自什么时候起，森林的特征发生了变化，除计算自己的呼吸心跳外，一度没有其他方法来记录时间。然而某一刻他意识到雾气正在消散。身上光线如今有了来源，自左手边的高处洒下，并且他能感觉到头皮上恒星的热量；酷热难耐，这种湿热进入喉咙有堵塞气管的风险。树木也不一样了：依然高耸，但不再到处都是低垂的巨大树枝。如今树冠笼罩了他的头顶，攀援植物试图爬上光秃秃的树干来为自己攫取一丝光线。风中传来昆虫的鸣叫，猎人不再能听到河流的歌声。他停下再次伸手插入地面，这次抓起的是一把腐叶。落叶铺成了厚厚的棕色地毯，轻易看不出通过的足迹；不像柔软的泥土那般对追踪者有利。
猎人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就好像他之前也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但他知道这里是别的地方。他已不复在家。
腐败的气味仍然浓烈。甚至刺鼻。猎人被吸引向前，穿过不一样的灌木丛：有浅根系的紫色蕨类植物倒挂着垂下条条藤蔓，还有叶片宽阔光滑，边缘有尖刺的植物，他辨认不出是什么。这片森林无法令他产生之前的连接感，但他正在接近猎物，无论周遭环境如何，一旦他靠近就绝不会追丢。
前方有动静。猎人能听到猎物穿过灌木丛时，茎叶发出的微弱窸窣声。他开始在脑海中描绘自己正追踪的东西。当然体型一定很巨大，因为它无法避免在移动时发出噪音。能感觉出它也是某种捕食者；动作和他很接近，会刻意不去惊扰猎物发现自己接近，也绝不轻举妄动。他能闻到淡淡的内脏和腐肉气息，就像是猎手口中可能会吐出，或是食腐时蹭到口鼻处的那种。
一头巨大而危险的捕食者。猎人自腰带上取下挂着的头盔，不假思索熟稔的将头盔戴到头上。
头盔咔哒一声卡入到位，完成空气密封。显示屏立刻启动，猎人发现自己眼前出现各类读数，包括盔甲的动力储备，外部温度湿度水平，以及大气成分，甚至还有这颗星球的昼夜时长——18.54小时——根据天空中邻近行星接近无限小的移动所计算出的预估值。虽然不懂原理，但他知道该怎么操作，他一扫而过可用的视觉选项：标准、偏振光、红外线、热成像等。
他选定标准视觉。虽说存在即是合理，但他还用不上视觉增强。他打开通风口，让自己能呼吸到这个世界的气息，然后继续狩猎。即便全副重甲，他仍能隐蔽行动。装甲响应他的意念，就好像只是另一层皮肤。他不用停下来思索。这感觉就好像呼吸一般自然。
他深吸一口气，察觉到了猎物的气味。茂密的森林下层没有风，因此他不必担心自己的气味暴露位置。
他又深吸一口气，再次确认。他的盔甲狂热地分析着周围环境，提供分子浓度分解和信息素痕迹，形成幽灵般的荧光路径叠加在他的视野中。他没弄错。
不止一头捕食者，并且它们朝着左右两边分头行动了。
猎人扫视地面，落叶和之前一样依旧固执的拒绝透露信息。他是在跟踪两头捕食者，或是更多？他的感官哪怕再敏锐毕竟有限。但他并不优柔寡断。他选择沿左侧路径走，平衡了速度和隐秘性。如果他要杀死这头被腐化的野兽，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的动作都得足够快，才能及时调整步伐以捕捉到它同伙的气味。他心念一动，头盔中的音频接收器便提升了灵敏度，随时准备在他追踪猎物途中遇袭时发出警告。
他没有听到有带爪子的足或是肌肉虬结的身体穿过灌木丛向自己聚拢来的声音，但他确实在前方探测到了些其他的：话语。人类话语。不是黑暗守望者交流中产生的灵异感，意义突然进入脑海的那种，而是和他自己一样真正的话语声——既不安静也不隐蔽，对于用耳聆听的存在而言，简直就是在广播自己的位置。猎人敢断定，他的猎物不仅听的到，还有加害意愿。
他不顾暴露隐蔽，一跃而起，穿过纠缠的灌木丛。他跨过一棵倒下的巨大树干，刚好听到一声尖叫，看见一头浑身多彩绿鳞的巨兽身影正扑向几名人类。
猎人超人的肌肉和筋腱同时发力，仿佛一支离弦的黑甲箭大跳冲锋。他用膝盖击中野兽侧身，冲击力道之下，分明察觉到巨兽肋骨有自己手腕那么宽。野兽飞扑途中被击落，咆哮着倒向一旁，但猎人还没来得及解决它，灌木丛中就发出窸窸窣窣声，另外两头巨兽出现在远处人类附近。
那儿有三个人：两名成年人还有一名孩子。三人全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并且两名成年人过度生长的面部毛发似乎是因没机会打理，不是什么文化意义或个人喜好。那个孩子还没到青春期，性别未知，长发蓬乱，脏兮兮的脸上长着干净的大眼睛。猎人目光扫过他们的一瞬就观察到了这些。几名凡人弱小、疲惫而恐惧，他们在这场搏斗中帮不上忙，别说听指令了，多半会吓得僵住。他直接自他们头顶一跃而过，不再关注。
捕食者们截然不同。它们立起时肩部高过凡人，仅有这一点相似之处。猎人一开始打倒的那头披挂鳞片，但剩下的一头是紫绿色皮毛点缀着鳞片，另一头看起来表皮多处已硬化成了几丁质甲壳。它们长长的颚部都长满一排排锋利的牙齿，但一头有额外的长牙伸到了下巴底部，另一头则是眼部上方有着巨大的脊状弯角向后伸展。
猎人跃下，双手紧抱成巨拳，狠狠一击重拳直中弯角之间。
捕食者的脑袋被猛地砸向森林地上，发生的过于快以至于它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没跟上，甚至当猎人翻滚转向第三头怪物时，它的臀部依然直立着。这头野兽冲他裂开血盆大口，但却发出没有愤怒或攻击的咆哮。相反吐出了一条厚厚的长舌席卷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大约三十英尺或更长，它舌头尖端发出一声可怕的吮吸吞没了猎人的右手。
猎人失去着力点使不出力量。没来及站稳就被舌头扯倒，被拖过空中飞向了攫住他的那头怪物。他收回没被困的那只拳头，决意一头扎过去转为攻势，但他没来得及挥拳就被一只巨大的尖爪打飞了。
脸朝下被摔向地面的瞬间，他下意识关闭头盔进气口以防吸入灰尘或污垢。紧接着险象环生，怪物用舌头诱捕了他的手塞进嘴里，朝臂弯处狠狠一口咬下。
这力道大到能轻易将普通人拦腰咬断。猎人的盔甲扛了下来，但红色的警告图标在视觉中闪起，令他明白离出事只差毫厘。野兽靠蛮力没能咬断手臂，又开始前后摇摆脑袋猛拉猛扭，中间差点把猎人肩膀扯脱臼。他咬紧牙关，等了半秒钟找好时机，趁野兽朝另一侧摆头时扯出手臂，略微解除了其对自己四肢的控制。
猎人的手臂挣脱开来。捕食者的牙齿在臂铠光滑表面刻下了凹痕，反作用力仆一消失，上下两排利齿便猛然合拢。结果这怪物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舌尖还裹着猎人的拳头。
自残的野兽尖叫着抬起按住猎人背部的爪子捂住嘴，黑血自齿间流下。猎人一跃而起抖落舌尖。肌肉无法收缩失去束缚能力，血肉舌柱湿漉漉的重重坠地。
野兽向他扑来，至少两吨沉的血肉之躯驱使着利齿大口，意图吞下猎人。然而这次他严阵以待。他抡展双臂，手指锁紧野兽颚尖，扭动躯干转移重心。他浑身肌肉紧绷，盔甲中的伺服器爆发出力提供支撑。
猎人回转身体，利用野兽扑来的动能顺势将其旋转着破空飞向它的弯角同伙，后者受到猎人一击眩晕过去仆一起身。两头捕食者就撞到一处，东倒西歪，嚎叫着四肢和尾巴乱舞。
而这一切自猎人方才跃过惊恐的凡人算起仅花了10秒。他与捕食者缠斗时注意到了凡人的尖叫和喘息，此刻才终于朝他们转过身去。他们还待在原先的位置，双臂间抱满了长棍：并非武器，而是收集的柴火。他们既渺小又软弱，根本无法自卫抵挡这类威胁。猎人认为自己可能会轻易觉得他们太可悲。或许曾经的他，无论以前什么样，倘若过度沉溺于自己同他们的区别，就会这么去想。
但此刻，他看到的只是需要自己保护的条条性命。他强大，而他们弱小，所以他会把自己的力量借给他们，直到他们不再需要他。
被他敲碎肋骨的野兽在野性驱使下挣扎着站起身。猎人从它眼中看到饥饿。相较于蝎子尾尖变异出毒刺，包裹树干的藤蔓勒的太紧害死树木，真菌在受害者脑中生长破颅而出致死，野兽对啖食血肉的渴望并不包含太多恶意。人类本性看穿了荒野为自己预备的厄运，并且逃脱。恰如此时此地，猎人所为。
“别挡道！”他喊道，头一次冲凡人们说话。他对他们没有敌意——只是警告要与搏斗保持距离——但他们萌发出全新的恐惧远离了他。他忽略了他们的反应。等处理完捕食者，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解释清楚一切，目前主要目的就是让他们离远点。这个时间点，他并不十分在乎凡人们服从自己是出于何种根本原因。
他跃向那只受伤的野兽，后者咆哮着用尾针扎向他。猎人一把抓过毒囊后的尖刺，用另一只手扯下。捕食者再次发出嚎叫向后转身，鲜血自被切断的躯干处喷涌而出，溅满猎人面甲，堵塞并且模糊了他的目镜。他擦了一把，但很难从坚硬、闪亮的盔甲上抹干液体。他仍能听到周围的野兽，但光听并不足以使他赢得战斗。
他扔掉毒刺，熟练地伸手弹出颈部密封，并且摘下头盔。他将头盔扔向人类时喊道：“清理它！”没时间去关注他们匆忙间是服从了命令，还是把头盔当手榴弹躲开，因为此刻，失去了毒刺的野兽正朝他扑来。
他略微侧步，向上挥拳。这记上勾拳打碎了野兽的下颚，力道强到把它打飞到空中肚皮朝天，它那横冲直撞的巨大躯体没能击中他，而是重重跌进了落叶堆。猎人跳到它身上，抓住脑袋往后扳，全力应对怪物颈部肌肉和脊椎的抵抗。挣扎很快结束：捕食者的脖子咔哒一声被折断，猎人松开脑袋，尸体无力地瘫倒在地。
还剩两头。
他捡起扯下的毒刺发动攻击。其他野兽已经从彼此身上爬起，中间还相互撕咬了几口，随后分头向他袭来。那头咬断舌头的野兽朝他张口咆哮，犯下生命中最后一个错误。猎人将毒刺扔进它嘴中，倒刺刺穿了上颚。毒囊自动排出毒素注入血液。这头怪物顿时浑身僵硬，倒在地上开始抽搐，看样它和自己的猎物没什么不同，都对同伴的毒液没有任何免疫力。
只剩最后一头。
最后的捕食者向猎人冲锋，速度比他预料的还要快。那东西垂下长角的脑袋，最后一刻向上拍击——将武器锤进他的胸膛。他被打飞到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在空中翻滚，一时间天旋地转。或许，他已恢复足够平衡以双脚平稳落地，或许并没能够，一棵树干的突然介入打破了这个问题。他狠狠的撞了上去把木头砸成了碎屑，随后倒地。
他的盔甲扛住了，但也再无法承受更多如此力道的冲击。他爬起身，呼吸略急促，微微发抖，心怦怦跳。这种感觉也很熟悉。然而对致命危机的熟悉感并不能带来任何生存保证。虽然能够吸取教训并且对应做出改变，但每场搏斗都各不相同。
捕食者已经忘掉了人类的存在。如今它眼中只有猎人——踏入自己领地并且挑战自己的这个存在。它究竟把他视为试图争夺食物的对手，还是某种能够攻击和伤害自己的顶级捕猎者？都无关紧要了。结果是一样的。
只有一方能够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