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泛着陈木与酒渍混合的潮气,烛火在风里打了个旋,将李咖啡的影子扯得老长。
他盯着膝上残谱,指甲无意识抠进木凳缝隙——这是他最近才有的习惯,像要用疼痛钉住正在流失的记忆。
昨天下雨时...收伞了吗?他突然出声,声音在窖顶撞出空响。
伞骨的颜色在脑海里翻涌,黑?
蓝?
还是雁子总说的像古城墙砖的青灰?
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转而去想上周的客人: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是点了梅子酒还是杨梅酒?
酒单上的字迹突然模糊,像被谁拿湿帕子擦过。
但最让他喉头发紧的,是当他在心里默念时,胸腔里本该泛起的涟漪,此刻像掉进深潭的石子,连回声都模糊了。
她的笑是弯月还是月牙?
争吵时她咬着下唇的模样,是左边有酒窝还是右边?
李哥。
地窖木门被推开一道缝,小酿抱着平板电脑的影子先挤了进来。
这个总把酿酒笔记藏在白大褂里的学徒,此刻眼尾还沾着碎纸片——许是刚帮小页拼完酒谱。
他反手掩上门,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我在监控里看你坐了三个时辰没动。
李咖啡没应声,盯着小酿怀里的平板。
年轻人懂他的沉默,划开屏幕递过去:脑波图。
记忆剥离区还在扩大。蓝色波形图里翻涌着混沌的灰,但运动神经记忆区...他指尖划过另一簇刺目的橙红,异常活跃。
你的手,比你的脑子记得更多。
李咖啡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指节因为常年握摇酒壶,指根泛着淡青的薄茧。
他伸手去够酒架,指尖却先一步悬停在龙舌兰上方——不是他选的,是手自己动的。
龙舌兰入摇酒壶的瞬间,另一只手已经摸向肉桂罐,捏起的量分毫不差;冰铲敲击冰桶的脆响里,他看见自己的手腕在旋,像被谁牵着线的木偶。
这是...阿香的声音从窖口飘下来。
气味考古学家的白大褂沾着香料粉,此刻正扶着木梯往下挪,好沉的香。她站定在酒架旁,鼻尖突然泛红,不是你以前调的,那杯太甜,像刚谈恋爱的小年轻。
这杯...她吸了吸鼻子,眼泪突然掉下来,像守着老城墙等归人,风里都是旧日子的碎末——豆浆铺的热气,铜匙碰瓷杯的响,还有...还有谁总把糖罐推到你手边。
摇酒壶的手顿了顿。
李咖啡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加了三粒方糖——正是雁子每次喝热饮时要的量。
老辈人说,真正的手艺,是手会替你活。
大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老灶台守护者蹲在青石板上,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砖缝,我爷爷当年烧窑,眼瞎了十年,手还能摸出泥胚薄厚。他抬头时,皱纹里浮着笑,你这手啊,早把该记的都刻进骨缝里了。
酒液注入郁金香型杯的刹那,李咖啡听见的一声轻响。
他凑近看,杯底竟凝着一行极小的字:我忘了你是谁,可手还记得怎么想你。
李哥!小夜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古籍修复师抱着半张泛黄的纸页,发间还别着修谱用的细针,刚拼完的残页!
你奶奶写的批注——她蹲下来,将纸页摊在残谱旁,墨迹里一行蝇头小楷清晰可见,调酒不是记住配方,是记住谁在等你喝。
李咖啡的手突然抖了一下,那枚刻着字的铜匙地掉在谱页上。
匙柄上的磨痕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像极了雁子每次看他调酒时,指尖轻轻叩击吧台的节奏。
再调一次。他突然起身,将铜匙塞进裤袋。
酒精炉的火地蹿高,映得他眼尾泛红,不用脑,只用手。
这一次,他连眼睛都闭上了。
手自动抓起金酒,手腕轻旋,酒线划出银弧;另一只手摸向糖罐,指尖准确捏起三粒方糖;摇酒壶时,手臂抬起的角度分毫不差——那是雁子嫌他晃得太猛时,手把手教他调整的弧度。
酒香漫开时,小酿的仪器发出蜂鸣。情绪谱系...年轻人的声音发颤,出现新波段了。
大炉不知何时点起了。
那是老酒馆传下来的最后一把火,只在最郑重的酒成时用。
橙红的火光里,两个模糊的影子缓缓浮现:一个穿着驼色风衣,发梢沾着城墙的风;一个套着磨旧的牛仔夹克,手里提着没温的咖啡杯。
他们一前一后,往城墙方向走着,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像根扯不断的线。
如果我不记得她了...李咖啡闭着眼,声音轻得像片落在酒里的茉莉,还能再爱一次吗?
回答他的是杯底突然泛起的热气。
他睁开眼,杯里的酒不知何时空了。
可掌心却残留着一片温热,像有人曾在某个清晨,握着他的手教他摇壶时留下的温度。
也许...他对着空气轻轻说,爱不是记住谁,是记得怎么去爱。
风突然穿堂而过,吹得烛火噼啪作响。
李咖啡看见,那根串着铜匙的锈线突然闪过微光,像有人轻轻拽了一下,又像谁在耳边说:这一次,换我等你。
窖外的夜雨声渐密。
某个窗口的灯突然亮起,一只握笔的手悬在日记本上,指节泛白——那页纸的顶端,二字刚写了一半,墨迹被水汽晕开,像滴未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