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雁子的巡墙靴底又沾了层薄霜。
凌晨四点的城墙比终南山背阴处还冷,她哈出的白气在护心镜前凝成雾,模糊了示波屏上跳动的绿线。
这是她连续第七夜守在东南角台,十二台自制震动感应器像十二只耳朵,正把墙体的翻译成起伏的波形——晨间七点十七分,波峰比昨日高了0.3毫伏;暴雨前的午后三点,波谷突然下探,像被谁掐了喉咙。
雁子姐!
小禾的声音裹着热乎气儿撞进风里。
实习生抱着个蓝布包,发梢沾着便利店的暖灯,防寒垫是珊瑚绒的,保温杯里泡了黄芪枸杞,王奶奶听说你蹲墙根,非塞了把桂圆干。她蹲下来替雁子垫垫子,指尖碰到她冻得发硬的裤管,昨晚你手机响了八次,李...那个谁,打了三通。
雁子的睫毛颤了颤。
示波屏的绿光映得她眼尾发青,过目不忘的体质正把三十年来终南山地震数据在脑内过电影:1995年6月12日,城墙微震提前49小时;2008年5月9日,提前48小时;上周五凌晨,波峰异常时,她鬼使神差翻出老地给的1953年图纸——铜网节点竟和感应器位置完全重合。
他的消息我存着。她把保温杯捂在掌心里,热气透过瓷壁渗进冻僵的指缝,等测完这轮数据...
话音被风扯碎。
小禾抬头看她,突然发现她眼下的青影里藏着光——不是疲惫,是某种烧得正旺的东西。
老陈是在月亮爬过文昌门时摸到东南角台的。
他裹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冲击钻在怀里硌得生疼。
连续三夜蹲守,他亲眼看见雁子跟老地凑着图纸比划,那老头的工帽檐还沾着墙灰——和五十年前拆墙队的人一个德行!病毒扩散到专业人士了。他蹲在阴影里咬碎后槽牙,追随者们被他打发走了,这种的事,得他亲手来。
井口的感应器闪着小红灯,像双盯着他的眼。
老陈屏住呼吸,颤抖的手刚触到数据线,脚底突然一麻——整段城墙发出低频嗡鸣,像头被踩了尾巴的老兽。
他踉跄后退,撞在垛口砖上,抬头正撞进铜铃的眼。
无风,铜铃却转了。
青铜色的铃舌缓缓偏转,竟直指向他胸前第二颗纽扣——磨得发亮的塑料扣,是妻子临终前给他缝的。
1987年3月15日,他说铃会认人。
妻子的日记突然在脑子里炸响。
那年他们新婚,他带她爬城墙,老工匠指着铜铃笑:这铃有灵性,认得出真心待城的人。后来妻子病了,在日记本最后一页写:我信那铃,可老陈不信。
咔嗒。
示波屏的警报声刺破夜的壳。
雁子跑得太快,巡墙靴在砖缝里卡了下,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她顾不上疼,扑到井边时正看见老陈攥着数据线的手,指节发白如骨。
别拔!她喊,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
墙体的震动顺着掌心窜上来,像无数只手在拽她的神经。
过目不忘的金手指突然启动,白光里闪过1953年的雪夜——年轻的老地跪在井边,粗粝的手把铜网接头缠上刻字的青砖,哈出的白气里飘着话:命脉连着命,不能断。
昭...雁子的指甲掐进砖缝,砖面的刻痕突然变得清晰——那是母亲的名字,是她幼年趴在墙根看母亲刻下的,字最后一竖还带着小豁口,因为当时她拽母亲衣角,害母亲抖了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脱了外套裹住井口,冰凉的砖贴着后背,却觉得有热流从掌心往身体里钻。
这是母亲病中教她的,说念《千字文》能镇住心慌,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示波屏的绿线渐渐平了。
老陈缩在阴影里,半枚纽扣被他捏得发烫。
那是妻子遗物,另半枚在她骨灰盒里。
他看着雁子裹在井台上的外套——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当年妻子病中穿的那件像极了。
一滴水珠突然落在纽扣上。
他抬头,墙体正渗着细密的水,顺着砖缝蜿蜒而下,恰好滴在他掌心。
凉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却让他想起妻子临终前的眼睛:你说城墙不会记得人...可它记得我写过的字。
老陈的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冲击钻,金属外壳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下一秒,他把钻头抵在砖角,用力一折——的一声,金属断裂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他弯腰把断成两截的冲击钻扔进井口,转身时撞落了军大衣口袋里的日记本。
泛黄的纸页散在地上,最上面一页是妻子的字迹:老陈今天帮城墙修了砖,铃响了三声。
晨光漫过城垛时,地质局的通告准时炸响在手机里。
终南山北麓3.1级群震,主震前47小时监测到异常地脉波动。雁子盯着屏幕,手指在古城热线驴友群发消息的界面悬了三秒,最终敲下:别问是谁报的,问就是墙自己咳了一声。
小禾的消息秒回,生命图谱的红色异常区彻底消失,新增标记闪着暖黄的光:东南角台,生命体征恢复。
老灯的路灯是中午送来的。
灯罩内侧的咖啡渍小太阳旁,炭笔铜铃边多了行小字:它认得你。
雁子把路灯挂在刻雁的垛口下,转身时看见老地站在街角,举着1953年的工帽晃了晃。
帽檐的墙灰在风里簌簌往下落,像场极细的雪。
入夜巡墙时,示波屏的绿线突然跳出规律的起伏。
雁子凑近看,发现每个周三晚八点整,波峰波谷竟精准得像上了发条的钟。
她摸出笔记本记下时间,笔尖悬在两个字上,突然听见铜铃轻响——不是风,是某种期待已久的、终于被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