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孟雁子把社区群聊记录导出到U盘时，鼠标光标突然顿在一条三个月前的朋友圈截图上。
那是李咖啡点的赞，配图是青石板前挂着“沈记桂花糕”木牌的小店，文案只有四个字：“老味道，回来了。”
她的指尖压在触控板上，指节泛白。
记忆像被按了播放键——三个月前终南山北坡，她和李咖啡爬山时被野蜂追得跑错路，蹲在山神庙檐下躲雨。
雨丝落进她领口，她缩着脖子嘟囔：“我妈做的桂花糕才有魂，得加酒酿的，甜得不齁，还有股子发酵的香。”李咖啡当时正用枯枝拨弄地上的积水，闻言抬头看她，雨珠顺着他发梢滴在泥里：“酒酿啊……”尾音被风声卷走，她没听清。
现在她听清了。
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她微颤的睫毛。
她打开浏览器，输入“沈记桂花糕 点评”，五年间的用户评价像潮水涌出来——“太甜”“改良过”“没以前那股子酒香味”。
接着是李咖啡的聊天记录：去年中秋说“奶奶做的甜酒酿能泡三天”，元旦发过张回民街老摊的照片配文“这味儿像小时候”，甚至表情包里有个圆滚滚的桂花糕，配字“再吃三块就不难过”。
她抓起笔在便签上划拉，墨迹晕开：李咖啡说“半糖少冰”是习惯奶奶的甜酒酿；点赞沈记是因为“老味道”的执念；可现店没酒酿——所以他真正怀念的，是酒酿混着桂花碎、糯米微发酵的旧法。
凌晨三点，朱雀社区的空调发出嗡鸣。
孟雁子拨通沈记传人沈婆婆的电话，对方刚“喂”了一声，她就说：“2008年冬至，有个穿蓝棉袄的小男孩踮脚够柜台，说‘奶奶，我要半糖少冰’。他后来总来，您总多塞块糕，说‘吃了才长得高，爸爸就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秒。
“你咋……”“我想做给他吃一次，像他小时候那样。”孟雁子打断她，喉结动了动，“就一次。”
沈婆婆的老房子在东木头市巷尾，青瓦墙上爬满常春藤。
孟雁子连续去了七天，前三天沈婆婆只开条门缝：“老法子费工，年轻人没耐心。”第四天她带着笔记本去，上面记着李咖啡七次提“甜酒酿”的具体时间、语境、甚至说话时的表情；第五天她蹲在灶前看沈婆婆揉粉，手指被米粉呛得打喷嚏，却把揉面力度、水温记了满页；第七天沈婆婆掀开陶坛，发酵的甜香涌出来时，她突然说：“2012年夏末，他奶奶住院，他买了十块桂花糕，说‘奶奶闻见味儿就醒了’。”
陶坛盖“当啷”掉在地上。沈婆婆抹了把眼睛：“进来吧。”
接下来三夜，社区值班室的灯一直亮着。
孟雁子守着陶坛，每两小时记一次温湿度，手机闹钟定成李咖啡调酒杯时的脆响。
发酵到第三十六小时，她趴在桌上打盹，梦见李咖啡举着调酒杯笑：“你看，我的技能对我永远失效。”惊醒时额头压着笔记本，上面“36h 23c 湿度65%”的字迹歪歪扭扭。
成品出炉那晚，暴雨砸在青石板上，像谁在拼命敲鼓。
孟雁子裹着透明雨衣，保温盒贴在胸口，雨水顺着帽檐灌进脖子。
她步行四公里，路过回民街时，老酒馆的霓虹灯在雨幕里晕成一团暖黄。
推开门的瞬间，酒气混着血腥涌进来。
李咖啡正低头调一杯酒，冰锥敲碎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抬头，发梢滴着吧台的冷凝水，调酒杯在手里晃：“雁子？”
她解下雨衣，保温盒上还凝着水珠。
“你点赞的那家店，味道不对。”她把盒子推过去，“我做了你该吃到的那个。”
李咖啡的手指在盒盖上停顿片刻，缓缓打开。
甜酒酿混着桂花香漫出来，他鼻尖动了动，眼尾突然发烫。
“孟雁子。”他的声音发哑，“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
她愣住。
“你记得我七岁说的话，记得我调错酒的次数，记得我所有没回复的消息。”他猛地合上盒子，玻璃盖磕在吧台上发出脆响，“可你记不记得我上次说‘想喝杯随便’时，你说‘随便最麻烦，得记清楚’？”
雨点击打窗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
孟雁子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像破了个洞的风箱。
“我只是……不想再错过。”
李咖啡转身去拿纱布，背对着她：“你这是记住，还是控制？”
后巷的穿堂风灌进来，吹得她睫毛上的雨水落进嘴里，又咸又涩。
第二天晌午，吴妈端着保温杯敲开社区主任办公室。
“小孟最近不对劲，把人当台账记。”她压低声音，“咖啡那孩子最烦被框住，您没见昨儿他脸都白了？”主任皱眉翻着桌上的心理评估表，小林的批注还新鲜：“情绪负荷指数超标，建议干预。”
下午三点，心理辅导室的绿萝垂在窗台上。
小林把茶杯推给孟雁子：“你记得的不是他，是你想象中的他。共情不是拼图，不是拼得越全就越像。”
雁子盯着杯里的茶叶打转。
“他七岁那年，奶奶说‘吃了糕爸爸就回来’，可爸爸没回来。他蹲在巷口哭着吃完三块，糖霜沾了一脸。”她声音很轻，“如果连我都不记，谁还会记得？”
小林没说话，伸手碰了碰她手背。
那双手很凉，像昨晚保温盒上的水珠。
深夜的老酒馆，李咖啡把雁子送来的桂花糕碾碎，混进调酒杯。
他加了桂花酿做基酒，又滴了两滴君度橙酒——雁子上次说“橙香像城墙下的橘树”。
酒液在摇酒器里旋转时，他忽然想起雁子递盒子时，雨衣下的毛衣袖口磨破了边，是他去年说“这种旧毛衣最舒服”后，她穿了整整一冬的那件。
“叮”的一声，他掀开摇酒器。
琥珀色的酒液泛着温润的光，倒映出两人并肩爬终南山的影子——他在前头拉她，她喘着气说“我记着路呢”。
可下一秒，酒液突然沸腾。
“砰！”
玻璃碎片溅在吧台上，李咖啡的手背被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滴进残酒，沸腾的液体竟慢慢静下来，水面上浮起模糊的山影，是他们常去的那条山路，石缝里还卡着只纸船。
他盯着那抹光，手指按在伤口上，血珠渗进酒里，染红了影子的边缘。
“原来……”他轻声说，“疼了，才能调出来。”
窗外，孟雁子站在雨棚下，刚要抬手敲门，却看见他低头包扎的动作。
风卷着雨丝扑在她脸上，她摸出手机，相册里躺着李咖啡三年来所有关于“味道”的聊天记录——“奶奶的酒酿”“回民街的老摊”“桂花糕要半糖”。
她对着手机屏幕呵出一团白雾，指纹慢慢模糊了“2021年3月17日 10:00”那条未发送的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