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概念在我脑中消失了。
风声、林间的沙沙声、愚人众的狞笑,一切都化为遥远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沾满血污与汗水的脸,和那双即将被绝望吞噬的眼睛。
健司。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混沌的记忆。那些被八重神子用『绯影』这个名字强行覆盖的过去,此刻正疯狂地倒灌回来。
一起在后山偷鸟蛋被野猪追的狼狈,一起在夏日祭典上捞金鱼的欢笑,我家道中落时他从门缝里塞进来的饭团的温度,还有最后,他挡在我身前,对幕府武士嘶吼着“快跑”的决绝背影……
他说,哲也,你要活下去。
我活下来了。
以怪物的姿态。
而他,那个据说早已被处决的挚友,为什么会在这里?穿着海只岛的军服,被另一群异国的士兵逼入死角?
我的理智在尖叫,警告我八重神子的命令——不要节外生枝。我的任务是找到『神蚀之种』,不是在这里暴露身份。
可是,当那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战锤,朝着健司的头颅挥下的瞬间,我体内那股被命名为『执念』的力量,不再是翻涌,而是爆炸了。
没有失控的咆哮,没有狂乱的能量泄露。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悔恨,都在这一刻被压缩、凝聚,化为一道无声的暗影。
我动了。
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移动的。
前一秒,我还在珊瑚林的边缘。下一秒,我已经出现在那个手持火铳的愚人众士兵身后。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僵硬了一瞬,想要转身。
太迟了。
我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化为利爪,悄无声息地穿透了他的胸膛。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股焦黑的烟气从伤口处冒出。那股暴戾的力量,在一瞬间就将他的内脏焚烧殆尽。
我抽出手,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下,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直到此时,那个挥舞战锤的队长才反应过来。他的锤头距离健司的脸颊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因为我的另一只手,已经扼住了他的手腕。
“什么……”
他惊愕地看着我,这个戴着诡异狐狸面具的入侵者。
我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
力量顺着我的手臂涌入他的体内。他脸上的惊愕迅速被痛苦和恐惧取代,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灰败。他强壮的身体在短短两秒内就失去所有生机,变成一具干尸,然后“嘭”地一声,碎裂成漫天尘埃。
剩下的三名愚人众这才如梦初醒。
“敌袭!”
“杀了他!”
他们嘶吼着,举起武器朝我攻来。冰枪、雷锤、风刃,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但在我眼中,他们的动作慢得可笑。
我侧身躲过冰枪,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避开雷锤的重击,同时屈指一弹,一缕凝练到极致的黑色能量射出,精准地击中了风拳前锋的喉咙。
他捂着脖子,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满是难以置信,随即仰面倒下。
解决掉他之后,我甚至没有回头,反手一挥,黑色的能量利刃脱手而出,将那名冰铳游击兵连人带枪削成了两半。
最后剩下的雷锤前锋,眼中已经只剩下恐惧。他放弃了攻击,转身就想逃跑。
“想走?”
一个沙哑的,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向前踏出一步,身影便鬼魅般地出现在他的逃跑路线上,一记手刀,干脆利落地斩下了他的头颅。
战斗结束了。
从我出手到最后一人倒下,不过是三五个呼吸的时间。
林间的空地,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是空气中多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焦臭味。
我站在五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中央,身上那股沸腾的杀意缓缓平息。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却让我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肮脏。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颤抖的声音,将我从自我厌恶中拉了回来。
我抬起头,看向空地中唯一还站着的人。
神谷健司。
他拄着长枪,勉强支撑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看着我,那双我无比熟悉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对救命恩人的感激。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警惕、恐惧,以及……深深的敌意。
“回答我!”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枪尖对准了我,尽管他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你是幕府派来的杀手,还是……愚人众的同伙?演这出戏,是为了从我嘴里套出情报吗?”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
幕府的杀手?愚人众的同伙?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是哲也,我是神谷哲也啊!
可“哲也”这个名字,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我是谁?
我是八重神子制造出来的怪物,一个没有过去,只有杀戮的工具。我是『绯影』。
神谷哲也,早就死在了三年前的那场灭门惨案里。
“我……”我艰难地发出声音,那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我不是你的敌人。”
“不是敌人?”健司冷笑一声,嘴角的血沫让他看起来有些狰狞,“你看看你用的力量,那股邪恶、不祥的气息,比那些愚人众更令人作呕!你再看看你的面具,那是鸣神大社的狐狸!别告诉我你和幕府没有关系!”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无法反驳。
他说的都是事实。我身上的力量,确实邪恶。我戴的面具,确实来自鸣神大社。
我该怎么解释?
告诉他,我被灭门后,被仇人所救,改造成了这副模样?告诉他,我这次来海只岛,是为了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他会信吗?
不,他只会觉得这是一个更加拙劣的谎言。
“说话!”健司向前逼近一步,枪尖几乎要抵住我的面具,“你潜入海只岛,到底有什么目的?”
看着他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我感觉一阵无力。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张面具,更是三年的时光,是血海深仇,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
我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任何一种能够证明我身份的方法。
我的沉默,在健司看来,无疑是默认。
他的眼神变得悲愤起来:“果然……你们这些幕府的走狗,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卑劣!怎么?眼狩令还不够,现在连这种怪物都派出来了吗?你们到底要把稻妻糟蹋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
“健司,你听我说……”
“别叫我的名字!”他怒吼道,“你不配!”
这句话,让我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
不配……吗?
是啊,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有什么资格再叫出这个名字?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绝望,淹没了我。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出手。我就该躲在暗处,看着他被愚人众杀死。这样,至少在他心里,神谷哲也还是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挚友,而不是眼前这个让他感到恶心的怪物。
就在我心神失守的瞬间,健司突然动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发起了冲锋,手中的长枪化作一道寒芒,直刺我的心脏。
这一枪,没有任何留手。
我没有躲。
或许,死在他手上,对我来说,才是一种解脱。
然而,枪尖在即将触碰到我胸口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健司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看着我面具下那双没有任何反应的眼睛,嘶吼道:“你为什么不躲!你是在可怜我吗?!”
我缓缓地抬起手,没有去格挡他的长枪,而是伸向我的面具。
健司的身体一僵。
我没有摘下面具。我知道,面具下的那张脸,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我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面具冰冷的表面,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用那沙哑的,几乎不成人声的嗓音,轻轻地问了一句:
“后山……瀑布下的那块石头……还在吗?”
健司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脸上的愤怒和敌意,瞬间凝固了。
“我们……一起刻下名字的那块……”我继续用那破碎的声音说道。
“你……”健司的嘴唇开始哆嗦,他握着枪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枪尖再也无法稳定地指着我。
那块石头,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小时候,我们效仿书上的侠客,在那块瀑布下最隐蔽的石头上,用碎瓦片歪歪扭扭地刻下了彼此的名字,还约定,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做一辈子的挚友。
这件事,除了我们两个,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到底是谁?”健司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颤音。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敌意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震惊、混乱和……恐惧。他似乎想到了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法否认的可能性。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一步步地向后退去,“哲也他……他已经死了……三年前就……”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盔甲的摩擦声,从林子的另一头传来。
“这边有打斗声!”
“快!包围起来!”
我和健司同时一惊,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支装备精良的巡逻队,迅速地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这片空地。为首的,是一个长着犬耳与尾巴,面容俊朗,神情严肃的青年将领。
海只岛的“常胜典将”,五郎。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过现场。当他看到满地的愚人众尸体,以及拄着枪摇摇欲坠的健司时,眉头紧紧皱起。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这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神秘人身上。
“健司!你怎么样?”五郎沉声问道,同时对身后的士兵打了个手势。
士兵们立刻举起武器,将我团团围住,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五郎大人……”健司的脸色苍白,他看看我,又看看五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眼前的状况。
五郎没有再追问健司,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他能感觉到我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令人不安的能量。
“阁下是什么人?”五郎的声音冰冷,“为何会出现在我海只岛的领地,与愚人众发生冲突?”
我依旧沉默。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健司的重逢,五郎的出现,让本就复杂的局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五郎见我不回答,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他指着我,对身边的士兵下达了命令。
“不管他是谁,先把他抓起来!带回去交给心海大人审问!”
“是!”
几名反抗军士兵立刻上前,手中的长枪闪烁着寒光,朝我逼近。
我握紧了拳头。
反抗吗?
以我现在的力量,冲出这个包围圈并不难。但那样一来,我就会成为整个海只岛反抗军的敌人。八重神子的计划,我的任务,都将化为泡影。
可如果不反抗,任由他们抓住,我又会面临什么?被严刑拷打?还是被当成奸细直接处决?
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健司那句尚未确定的“猜测”上。
就在我体内的力量再次开始蠢蠢欲动,准备殊死一搏的瞬间。
一阵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妖力波动,从我脸上的狐狸面具传来。
紧接着,一个我无比熟悉,带着一丝慵懒和玩味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别反抗,小家伙。”
是八重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