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麻烦了”，从八重神子嘴里说出来，没有丝毫的慌乱，却有一种让空气都为之收紧的重量。
我还未及细问，她已然抓住了我的手臂。
“走了，绯影。天领奉行的走狗们，可没资格欣赏『博士』的这些艺术品。”
她的话音未落，我的视野便被无尽的绯红樱瓣所吞噬。空间和时间的概念在此刻变得模糊，我只觉得身体被一股柔和而无法抗拒的力量拉扯着，穿过层层叠叠的幻影。
再次脚踏实地时，我们已不在那阴冷潮湿的地下实验场。
这里是另一处空间，四周是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散发着温和的紫色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神樱树那独特的、令人心安的清香。我们正身处于鸣神大社之下，神樱树根系的中心秘境。
八重神子松开手，随手将那个黑色的文件夹扔在一块平整的树根平台上。她脸上的慵懒和玩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
我看着自己仍在微微颤抖的双手，方才虐杀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那股力量退潮后，留下的是无尽的空虚和自我厌恶。
“我……刚才……”我艰难地开口。
“你做得很好。”八重神子打断了我，她甚至没有看我，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个文件夹上，“你证明了你是一把合格的刀。但现在，我们有比你的自我怀疑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她的语气很冷，却意外地让我混乱的思绪平复了一些。是啊，我是刀，刀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挥向敌人。
“那个雷萤术士说的『神蚀之种』，是什么东西？”我问道。
八重神子缓缓踱步，纤长的手指抚过粗壮的树根，似乎在汲取着力量。
“『神蚀之种』……呵呵，『博士』还真敢取名字。那东西，可比我们看到的任何实验体都要恶毒一万倍。”她停下脚步，转身看我，紫色的眼眸里一片冰寒。
“绯影，我问你，你认为神明的力量源于何处？”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神之心？”我试探着回答。
“那是权柄的象征，是接入天空岛规则的钥匙，但并非全部。”她摇了摇头，“一个神明的强大与否，更深层的根基，在于『土地』与『信仰』。每一寸国土，都是神明身躯的延伸；每一个信徒的愿望，都是神明力量的源泉。神明守护土地与人民，土地与人民也反过来供养着神明。这是一个循环。”
她的话语为我揭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而『神蚀之种』，就是为了打破这个循环而生的剧毒。”她的声音愈发冰冷，“它不会直接攻击神明，那太愚蠢了。它的作用，是污染土地，扭曲信仰。它会扎根于地脉之中，汲取土地的力量，然后释放出一种能够侵蚀人心的能量。它会让土地变得贫瘠，让作物枯萎，让水源染毒。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会因此变得绝望、暴躁、充满怨恨。”
“当人民不再爱戴他们的神，转而怨恨祂的无能时，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她看着我，提出了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问题。
“……信仰会崩塌。”
“没错。”八重神子打了个响指，“信仰一旦动摇，便会产生裂痕。怨恨会成为新的信仰，而这股负面的力量，会通过地脉，反向侵蚀神明的权能。祂会变弱，会变得不稳定，甚至……会被这股来自祂子民的怨恨所『污染』，从守护神，堕落为灭世的魔神。这，才是『博士』真正的目的。他不想杀死影，他想制造出一个比奥赛尔更加疯狂的魔神，然后欣赏整个稻妻在绝望中毁灭的烟火。”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这已经不是战争，而是一种从根源上进行的、最恶毒的诅咒。
“那为什么是海只岛？”我追问，“那里不是幕府的管辖范围吗？”
“问得好。”八重神子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正因为它不是，所以才是最完美的温床。海只岛的子民，信奉的是早已死去的蛇神奥罗巴斯。他们对影，对雷电将军，本就充满了长达数百年的敌意与不信任。他们的信仰，本就与鸣神对立。在那片土地上种下『神蚀之种』，就像是在火药桶边上点燃一根火柴。只需要一点点催化，那里的怨恨就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刺向影心脏的最锋利的毒刃。”
她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现在，你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吗？”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那你打算怎么做？立刻派兵……不，你会亲自去解决它，对吗？”
在我看来，只有她，这位深不可测的鸣神大社宫司，才有能力处理这种级别的危机。
然而，她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无尽的算计和一丝……赌徒般的疯狂。
“不，绯影。”她说，“我不能去。”
“什么？”
“我，八重神子，鸣神大社的宫司，雷电将军最亲密的盟友。我的脚一旦踏上海只岛的土地，你猜海只岛的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这是幕府的挑衅，是战争的信号。届时，愚人众只需要在背后稍加煽动，内战就会立刻爆发。整个稻妻都会陷入混乱，而那颗『神蚀之种』，将在仇恨的浇灌下，以最快的速度成长。”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所以，能去处理这件事的，不是我。”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我的胸口，“而是你。”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我？”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一件武器，一个怪物！我连自己的力量都控制不好！你让我去处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只会搞砸一切！”
“因为你是不存在的人。”八重神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蛊惑力，“你没有过去，没有身份，不属于幕府，不属于任何一方。你是一道影子，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任何地方，去做那些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情。至于你的力量……”
她绕到我的身后，双臂环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你不是控制不好，你只是缺少一个目标。愤怒、恐惧、杀意……这些都是上好的燃料，但一味地释放，只会烧毁你自己。你需要一个『锚』，一个让你在风暴中也能保持清醒的理由。现在，我把这个理由给你。”
她的声音充满了魔力。
“去海只岛，找到那颗『神蚀之种』，然后，毁掉它。这是我对你的命令，也是……我对你的考验。证明给我看，你不仅仅是一头只知道杀戮的野兽。证明给我看，你有资格成为我的……刀。”
我沉默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棋子，被她放在了最危险的棋盘格上。我没有拒绝的权力，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的存在，本就是她赋予的。
更重要的是，我的内心深处，竟然有一丝微弱的……渴望。渴望去完成这个任务，渴望去证明自己。
“……我该怎么做？”良久，我沙哑地开口。
八重神子满意地松开了我，脸上又恢复了那副运筹帷幄的慵懒笑容。
“这就对了嘛。”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的狐狸面具，递到我面前。
这面具比我之前戴的那个要华丽得多，白色的底面上用金色的颜料描绘着繁复的纹路，眼角处还有两抹妖异的红色。
“戴上它。这上面附有我的妖术，可以完美地遮蔽你身上那股不祥的气息，让你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人。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候，它能让我把一句话传到你的脑子里。记住，只有一句，用完就没了，省着点用。”
我接过面具，入手冰凉。
“至于怎么去海只岛，我早就为你安排好了渠道。”她又递给我一块木牌，“去离岛码头，找一个叫『阿武』的船夫，把这个给他看，他会带你安全渡过风暴。到了海只岛之后，去望泷村，找一个经营茶馆的老板娘，她是我们的人，会给你提供初步的情报。”
我将木牌和面具收好。
“到了海只岛，你要记住最重要的一点。”八重神子的表情再次严肃起来，“在那里，愚人众或许是你的敌人，但对幕府和雷电将军抱有敌意的反抗军，同样也是。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对你过分热情的人。你的任务只有一个，找到种子，毁掉它。在此之前，不要节外生枝。”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
“去吧。”她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在我这里耽搁太久，九条家的天狗鼻子该闻过来了。”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朝着秘境的出口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无比沉重。我即将独自一人，踏上一片完全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土地，去完成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
前往离岛的路很顺利，八重神子给的身份凭证让我畅通无阻。
在码头的一个角落，我找到了那个叫『阿武』的船夫。他是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汉子，看到我给的木牌后，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让我上了一艘不起眼的渔船。
渔船驶离了港口，稻妻城繁华的灯火在身后逐渐远去。海上的风浪很大，雷暴在远方的天际线上闪烁，但阿武的船却稳得不可思议，总能巧妙地避开最危险的浪头。
我戴上了那枚狐狸面具，冰凉的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一座笼罩在奇异光辉下的岛屿出现在海平面上。
那就是海只岛。
与鸣神岛的威严壮丽不同，海只岛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美感。巨大的珊瑚从岛屿的中心向上生长，形成了一座座天然的宫殿。瀑布从天空中悬浮的岛屿上倾泻而下，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海风和淡淡的珊瑚气息，这里的元素能量，明显比鸣神岛要温和许多。
船在望泷村一个隐蔽的港湾靠了岸。
“到了。”阿武言简意赅地说道，“老板娘的茶馆就在村子最高处，门口挂着紫色风铃的就是。”
我对他点了点头，跳下船，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望泷村的村民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审视。我的服饰和他们格格不入，那枚狐狸面具更是引人注目。我能听到他们在我身后压低声音的议论，言语中充满了对“幕府走狗”的鄙夷。
我没有理会，按照阿武的指引，径直朝着村子高处走去。
就在我即将到达茶馆的时候，一阵兵器交击和能量碰撞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一片珊瑚林中传来。
我皱了皱眉，想起了八重神子的告诫——不要节外生枝。
但我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移动。我的身体，似乎比我的理智更渴望战斗。
我悄悄地潜行到珊瑚林的边缘，拨开一片巨大的叶子，向内望去。
林中的空地上，五个手持各式武器的愚人众士兵，正将一个身穿海只岛军服的士兵团团围住。
那个海只岛士兵看起来很年轻，身上已经多处挂彩，呼吸急促，但他手中的长枪依旧握得很稳，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困兽犹斗的凶狠。
“放弃吧，反抗军的小老鼠。”为首的愚人众队长狞笑道，“乖乖告诉我们，你们的秘密据点在哪里，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呸！”年轻士兵吐出一口血沫，“做梦！你们这群入侵者，总有一天，现人神巫女大人会带领我们，将你们全部赶出稻妻！”
“嘴还挺硬。”愚人众队长失去了耐心，“既然如此，就送你上路吧！上！”
五个愚人众同时发起了攻击，火铳、冰枪、雷锤，从不同的角度封死了年轻士兵所有的退路。
我握紧了拳头。
理智告诉我，现在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一旦暴露，我的任务就会凭空增加无数变数。
可是，看着同为稻妻人，却被异国的士兵肆意欺凌，我体内的那股力量，那股被八重神子称为『执念』的东西，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那个年轻士兵为了躲避致命的一锤，一个狼狈的翻滚，头上的头盔掉落下来，滚到了一边。
他抬起头，满是汗水和血污的脸，暴露在了我的视线中。
那一刻，我的呼吸停滞了。
时间，空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瞬间离我远去。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张脸。
那张脸……
虽然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但那熟悉的眉眼，那嘴角倔强的弧度……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
那是健司……
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神谷健司。
是那个在我家道中落后，唯一没有疏远我，还偷偷给我送饭团的健司。
是那个为了掩护我逃走，被幕府军抓住，据说早已被处决了的……健司。
他……还活着？
怎么可能？
我看着他陷入绝境，看着愚人众的刀刃即将落到他的脖子上。
“健司……”
我无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吐出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