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我们三人。灯火通明，照得他身上的羽织泛着冷光。
“家主大人。”我低声应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和服的袖口。
绫人没有立刻说话，他端起仆役新奉上的茶，姿态优雅地啜饮了一口，才缓缓放下杯盏。瓷器碰撞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踏鞴砂一行，辛苦你了。”他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听说过程颇为凶险？还受了伤？”他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我的左臂。
那目光让我下意识地想将手臂藏到身后。
“多谢家主大人关心，一点小伤，不碍事。”
“……是吗，”他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苦荼小姐，有些险地还是少涉足为妙。踏鞴砂情况复杂。”
“难道大人也和那些在座的人一样吗？会是置之不理，高高在上的社奉行大人吗。”
绫人轻笑一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苦荼小姐是聪明人。你在踏鞴砂岸边遭遇流浪武士，又与幕府军起了冲突，最后还能全身而退……这本身就不同寻常。”他身体微微前倾。
我的沉默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靠回椅背，语气重新变得循循善诱：“不必紧张。我并无恶意。”他指尖点了点桌面，加重了语气，“那些被你触碰到核心利益的人，不会轻易放过你。踏鞴砂的警告，或许只是开始。”
“所以，”绫人看着我苍白的脸色，“神里屋敷，可以为你提供庇护。之前我们合作愉快，社奉行也乐于继续支持你这样有能力的人。”
他抛出了橄榄枝，“我们，会保障你的安全。”
是保障安全？
还是控制信息源不外泄呢？
利用我这个意外卷入漩涡的小人物？不，我有什么好值得他利用的。
但是我想不明白，论这些信息，他一定比我清楚。我知道的，不知道的，他作为家主，应该都会知道。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别过来。
“是吗，那，托马，带苦荼小姐回去吧。”
“是，家主大人。”托马应声上前。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神里屋敷。
换回自己那身朴素的八重堂制服时，才感觉重新找回了呼吸的能力。
托马提着一盏灯笼，默默走在我身边，昏黄的光晕在寂静的夜路上摇曳。
“苦荼小姐……”托马的声音带着犹豫，打破了沉默，“家主大人他……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他似乎想为神里绫人解释什么。
“我知道。”我打断他，声音有些疲惫，“谢谢托马先生，今晚，也谢谢你。”
托马沉默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一路无话。
直到看到八重堂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破旧的轮廓，我才真正松了口气。
告别托马，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仓库小门，闻到熟悉书卷气息，混合着墨水味涌入鼻腔，竟让我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然而，这安心只持续了一瞬。
仓库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但就在我摸索着准备点燃油灯的刹那，借着门口透进的微弱月光。
“小家伙。”
“啊！！！”
是鬼吗。
我惊慌失措地快要把手上的油灯打翻，而那人挽手一勾，油灯稳稳地落在那人手上。
昏黄的光映得她神秘莫测。
是八重神子。
她依旧是那身华贵的巫女宫司服。樱花也垂爱她的美，落在她衣袖间。
她手里轻轻摇着一柄小巧的团扇，姿态慵懒，团扇遮住了她的嘴唇，露出那双妩媚的狐狸眼。
“主编大人。”我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深更半夜，这位鸣神大社的尊贵巫女，八重堂的大老板，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在踏鞴砂发生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被她知道或许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这是来兴师问罪的了吧。
“哎呀，我们勤劳的小家伙终于回来了？”八重神子开口，声音慵懒又戏谑，团扇的边框轻轻敲了敲掌心，“让本宫司好等呢。”她微微歪头，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像是在打量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神里家的晚宴，可还尽兴？”
她怎么会知道？
不过想来或许是问了荒谷女士。但是能够明确知道神里家今日有晚宴，在她面前我真的没必要特意隐瞒什么。
她平日很少在我面前提及她的宫司身份，如今一提，是在敲打我吗？
强压下心头的惊悸，我躬身行礼：“不知宫司大人深夜驾临，有什么吩咐？”
“吩咐？”八重神子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仓库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看看我们八重堂的大功臣，顺便提醒你一下——”她站起身，振袖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慢慢踱步到我面前。
“——戒茶那个拖稿精，最后一卷还没影儿呢。”她伸出涂着渐变藕粉的纤长手指，点了点我的方向，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还有，明天开始，八重堂有一个旧书回收活动，只要是书，无论新旧好坏，我们都按质论价收进来。这审核把关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小家伙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吧。”
她凑近了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你心思细，眼光也好，这活儿交给你，我放心。”
说完，也不等我回应，她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摇曳生姿地绕过我，径直朝仓库门口走去。
临出门前，又停住脚步，侧过半边脸，月光勾勒出她精致完美的下颌线。
“哦，对了，”她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语气轻飘飘的，“踏鞴砂那趟……玩得开心就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必总放在心上。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她掩唇轻笑一声，身影便彻底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若有似无的冷冽香气，和她那句意有所指的话。
我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
八重神子深夜造访，真的只是为了催稿和安排工作吗？
搞不懂，但现在，我得快点把稻妻论文部分赶紧收工结束。
离开稻妻城。
还要寻找拉尔夏的线索。
尽管流浪武士说，拉尔夏危在旦夕，但，我没有得到一个正确信息时，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次日，八重堂门口支起了摊子。
形形色色的人抱着或新或旧、或厚或薄的书册前来。
有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递上蒙尘的家传古籍。“老先生，食谱类的话，哎，先让我看看吧。”
有主妇抱着孩子用过的启蒙画本，“呃，这个应该也可以。不过污损面积有点大了……”
也有穿着奉行所同心制服、面相稚嫩的年轻人，一股脑搬来好几摞捆扎好的旧公文和卷宗。
“不是，这些东西也能交换吗？！”
“清理库房，占地方，大人默许我们都处理掉。”那年轻同心抹了把汗，把书堆在桌上，眼神里透着未经人事的单纯。
这些书我还得一一查阅，一一分类。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啊喂。
主编大人心思真难猜。为什么还要回收呢。当真珍贵的书籍，怎么可能真的有人愿意来换啊。
八重堂也不可能会真的付出高昂的价格来换取典籍。
食谱，杂志，八卦，讯文……
这得收到什么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