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微亮，登仙阁的庭院里便已有了人影。
瑞珠端着一盆刚打上来的井水，炒豆儿则拿着一块干净的布巾，两人正准备着晨起的洗漱用具。
她们的动作都放得很轻，时不时交换一个眼神，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院中打坐的身影。
紫鹃从廊下走来，手里捧着一件刚熏好的衣裳，见两人这副模样，不由压低了声音。
“怎么了这是？”
瑞珠努了努嘴，小声问道。
“林姑娘这是怎么了？”
炒豆儿眨了眨眼，一脸天真。
“姑娘是不是跟仙师吵架了？”
“胡说！”
紫鹃瞪了她一眼，可眉宇间也带着些愁色。
自家姑娘跟着那位仙师出去一趟，回来后便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今早她起身时，姑娘也还醒着，眼下却带着一圈淡淡的青影，问她什么也不说。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在这时，林黛玉“噌”的一下站起身。
她身上的劲装齐整修身，长发用一根青玉簪简单束起，那张绝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像是燃着一小股火焰。
“姑娘。”
三个丫鬟齐齐唤了一声，带着担忧。
林黛玉只是微微颔首，对着一旁的瑞珠伸出手。
“剑。”
瑞珠连忙将淬月剑递了上去。
林黛玉握住剑柄，手腕一抖，一道清冷的剑光便在庭院中亮起。
她平日里使剑，总带着几分女子的轻灵，赏心悦目。
可今日，完全不同。
“呼——”
一剑劈出，剑锋撕裂空气，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啸。
竹叶簌簌而落。
她脚下步伐一错，旋身，横扫，剑光如练，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凌厉。
每一招，每一式，都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那娇弱的身子里，仿佛蕴藏着一头愤怒的小兽，正通过这冰冷的剑锋，宣泄着自己的不满与烦躁。
一套剑法舞完，她额上已见了细汗，胸口微微起伏。
将剑抛给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瑞珠，她一言不发，转身便朝着二楼走去。
“咚。”
“咚。”
“咚。”
她踩在木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格外用力，仿佛不是走上去的，而是要把那楼梯踏穿。
楼上，正靠在窗边软榻上看书的陈玄，眼皮抖了一下。
他听着那充满情绪的脚步声，走上楼梯，最后停在了自己身侧。
这心思百转的小姑娘。
他心中失笑。
自己不过是随口敷衍了一句，她竟能记挂这么久，还用这种法子来表达不满。
若是不给个说法，还不知这性子要使到什么时候。
他放下手中的道经，缓缓坐直了身子。
林黛玉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和练剑后的薄汗，小脸紧绷，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可当她看到陈玄那端坐的身形，以及那张前所未有严肃的脸时，她心头那股没来由的火气，瞬间熄了半截。
她也下意识地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情绪，站直了身体，认认真真地看着陈玄。
“我肯冒着天道反噬的风险替你改命，自然是有原因的。”
陈玄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深沉。
林黛玉的心猛地一跳。
她嗯了一声，等着下文，一双小手有些不安地在袖中攥紧。
陈玄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只是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地，指向了上方。
指向了屋顶，指向了那片青灰色的天空。
林黛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眼中满是困惑。
上面？
什么意思？
“这个原因，与‘它’有关。”
陈玄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黛玉的脑子飞快转动，瞬间明白了“它”的所指
那个视万物为刍狗，却又定下铁律的“天”。
她正要追问，却见陈玄放下了手，迎着她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我若说了，也是坏了规矩……”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闭上了嘴，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空气，在这一刻安静。
林黛玉张着小嘴，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这不是她想幻想中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却让她心惊胆颤。
师兄的意思是，他救自己的原因，与天道有关。
而这个原因，本身就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一旦说出口，就是再一次“坏了规矩”。
再一次……引来天道反噬。
自己……自己方才在做什么？
就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答案，就因为自己那点可笑的执念，她竟然在逼着师兄……逼着他再去冒一次形神俱灭的风险。
师兄已经为她受过一次反噬了。
而她，却还在这里使着小性子。
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
“师兄，对不起，我不知道……我……”
她语无伦次，慌乱地摆着手。
“我不问了！我不问就是了！你千万别说！”
陈玄看着她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在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一抹极淡的笑意，如水波般一闪而逝。
镇住了林黛玉，他重新拿起那本道经，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不过是翻过了一页书。
虽然有点不地道，但总算能清静些了。
那一番交心，或者说，那一番单方面的“敲打”，终究是起了作用。
林黛玉不再纠结于那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她只是将那份无处安放的惶恐与愧疚，尽数化作了修行路上的动力。
日子在宁国府愈发喧闹的丧事，与登仙阁一如既往的平和中，悄然流淌。
贾珍的葬礼办得不算铺张，却也合乎规制，低调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葬礼过后，贾蓉顶着一脸的浮肿与酒气，从礼部顺利请回了袭爵的文书。
一等将军。
宁国府的爵位，终究是没有旁落。
贾蓉也顺理成章地，成了新一任的贾氏族长。
只是这位新族长，似乎还没从丧父的悲痛，或是突获权柄的狂喜中走出来。
他每日只知呼朋引伴，流连于酒桌之上，将族中事务尽数抛给了荣国府的两位叔父。
贾赦与贾政，对此倒是乐见其成。
原本因修建省亲别院而显得有些捉襟见肘的荣国府，工程进度竟肉眼可见地加快了。
每日里，运送木石的车辆堵满了宁荣街，工匠的号子声与锤凿声，从清晨响到日暮，为这座百年府邸，增添了几分急不可耐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