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领着紫鹃,一路穿花渡柳,径直朝着登仙阁而来。
进了院门,便见那小小的院落里,洒满了明媚的春光。
瑞珠正在院中一口半旧的水井旁,浣洗衣物。
她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瘦削却干净的手腕,一下一下地,搓洗着手中的布料,动作不急不缓,透着一股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那张总是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似乎也因为这暖融融的日光,添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往日里那股萦绕不散的阴郁,淡了许多。
给奶奶送了最后一程,又当着满府亲友的面,与贾珍那般言语交锋,好像将她心底积压了许久的恐惧与怨愤,都宣泄了出去。
如今的她,不再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幽魂。
她见林黛玉主仆二人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
“林姑娘安。”
她的声音,比从前要清亮一些。
她对这位林姑娘,是心存感激的。
瑞珠正要开口,说进去为她通报一声。
林黛玉却忽然竖起一根纤纤玉指,放在唇边,对着她,俏皮地“嘘”了一声。
那双清亮眼眸里,此刻闪烁着狡黠的光。
瑞珠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眼底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默默地侧身让开了路。
林黛玉提起裙摆,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朝着楼上摸去。
紫鹃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不小的包袱,脸上满是无奈。
木制的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林黛玉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更轻了。
刚到二楼的楼梯口,便见炒豆儿端着一个空茶盘,正准备下楼。
炒豆儿一抬头,看见是林黛玉,眼睛倏地一亮,刚张开嘴,想喊一声“林姑娘”。
林黛玉眼疾手快,又是一个噤声的手势,还冲她眨了眨眼睛。
炒豆儿立刻会意,猛地紧闭双唇,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滚圆,小嘴也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嘟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退到一旁,给林黛玉让出路来。
阁楼里很安静。
陈玄正背对着楼梯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一手捧着本泛黄的经书,另一手,则端着一杯清茶。
窗外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似乎看得极为入神,对身后的动静,浑然不觉。
林黛玉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她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缓缓地靠近。
紫鹃与炒豆儿,都紧张地站在楼梯口,大气也不敢出。
三步。
两步。
只剩一步之遥。
林黛玉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冽的香气,混杂着淡淡的墨香。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用自己最清脆的声音,吓他一跳。
“在看……”
“什么”两个字,还含在舌尖,未及出口。
异变陡生。
仿佛真的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陈玄端着茶杯的那只手,猛地一抖,手腕向后一扬。
“哗啦——”
满满一杯尚带着温热的茶水,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林黛玉那张刚刚还挂着奸计得逞的,狡黠笑意的小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林黛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双灵动的眸子,也因为错愕而瞪得溜圆。
她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茶水,顺着自己的额头,流过鼻尖,再从下颌,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几片嫩绿的茶叶,还调皮地粘在她光洁的脸颊上。
刚刚由紫鹃精心梳理好的发髻,瞬间也成了落汤的鸡毛,湿漉漉地贴在鬓边,狼狈不堪。
阁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玄似乎这才反应过来。
他缓缓地,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那张清冷的脸上,依旧是古井无波,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
哪里有半分被吓到的样子。
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满是歉意。
“是林姑娘啊。”
“勿怪,勿怪。”
“贫道适才太过专注,竟被吓得不轻。”
“你……还好吧?”
林黛玉看着陈玄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听着他嘴里那假惺惺的关切话语,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闷得她几乎要原地爆炸。
她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偏偏,他做得天衣无缝,让她连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口。
人家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自己还能怎样?
林黛玉一张俏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定格成一片恼人的绯色。
她狠狠地瞪了陈玄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给我等着。
最终,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恼怒,都只化作了两个字。
“无趣!”
她丢下这句话,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往楼下走。
那气冲冲的背影,带着十足的火气。
紫鹃连忙跟了上去。
只留下炒豆儿,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自家仙师,又看看林姑娘离去的方向,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黛玉寻了一间空着的厢房。
紫鹃手脚麻利地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一套崭新的男式行头。
“姑娘,快换上吧,仔细着了凉。”
紫鹃一边心疼地用帕子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水渍,一边催促道。
林黛玉换下湿透了的上襦,穿上那件月白色的直裰,束上同色的腰带。
紫鹃又为她将湿了的头发解开,重新梳成一个利落的男子发髻,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住。
一番收拾停当。
方才那个娇俏恼怒的林姑娘,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翩翩佳公子。
她从紫鹃手中接过一柄折扇,“唰”的一声打开,在胸前轻轻摇动。
眉眼间的恼意早已散去,只剩下几分潇洒不羁的少年意气。
仿佛方才那个在楼上吃瘪的,根本就不是她。
她理了理衣袍,抬脚便要往外走。
紫鹃连忙拉住她。
“姑娘,真要出去啊?”
林黛玉回过头,对着自家丫鬟,挑了挑眉。
“还能是假的不成?”
她说完,便迈开步子,重新走回了院中。
她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抬起头,朝着二楼的窗口,朗声喊道。
“楼上的道长!”
“方才是在下唐突了。”
“如今,可敢下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