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指尖仍覆在陶碟边缘,药粉残留的“漠”字已渐渐失了形状,可那股微弱却持续的震颤,却顺着银针尾端一路攀上指节,渗入血脉。她未动,呼吸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这悄然苏醒的共鸣。
第七弦在琴匣中轻轻一颤,无声自鸣。
她闭目,以《心音谱》内息逆溯昨夜琴音流转之轨迹。归心引第三叠,音波如水铺展,可就在那一瞬,远处有频率悄然嵌入——不是干扰,而是回应。那回应带着蛇形盘绕般的滞涩感,与“漠”字符律完全契合。她缓缓睁眼,指尖轻点京坊图织造局所在,取出沈墨白带回的密档残页,目光落在“永宁年”三字旁那个不起眼的押印上。
形如蛇首盘角。
她取银针刮下陶碟边缘最后一丝药粉,撒于纸上,再以指甲轻弹银针,释放一段高频震音。药粉随音而动,竟与押印轮廓共振成像——赫然拼出“独孤”二字残篆,笔画断裂处,恰与前朝国师府族徽一致。
“不是巧合。”她低声说,“他们用我的琴音做引,反过来追踪我。”
青霜推门进来,脚步很轻,手中油纸包还沾着晨露。她将桂花糕放在案角,未开口,只静静看着小姐凝视那张残页。谢昭宁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随即取出随身佩玉,置于烛火之下翻转。玉背刻字极细:“宁承永绪”。她指尖抚过那四字,忽然一顿。
永宁,非年号。
是血脉代称。“永绪”,即继承前朝正统之人。她的名字,本就是一道封印的诏书。
她铺开历年所集线索——尚书府灭门当夜,宫中记载“夜祭”;萧家蒙冤前月,边境急报“古墓现世”;户部账册“永宁年”拨款,时间正是先帝驾崩前三日。四条线,交汇于同一节点。她取出养父遗留的旧琴谱残卷,翻至夹层,一页泛黄纸片滑落——上面是六岁那年,她梦中反复吟唱的一段旋律,养父记下后标注:“此调不合今律,似为前宫秘奏。”
她将那段旋律与《心音谱》对照,逐音比对。当弹至第四音时,琴匣中的第七弦再度微震。她猛然醒悟:那夜母亲抱着她逃出火海,最后贴在她耳边的,不是话语,是一段音符。她一直以为那是安抚的歌谣,原来是一道密令——开启前朝秘库的初始音钥。
可为何养父直到她十岁才让她接触《心音谱》?他是否早已察觉危险?又是否……被人所控?
她指尖微凉,却未停。将所有线索重新排列:她的身世、玉牒藏匿、户部拨款、蛇胆草流向、密道机关、死士受控音律……一切纷争的核心,皆指向一笔前朝遗留的巨额财富。那不是普通的金银,而是足以动摇皇权根基的军械、粮仓与边关布防图录。谁掌握它,谁就能改写江山。
而她,是唯一能开启它的钥匙。
正思忖间,琴匣忽又一震。这次不同——七弦齐鸣,却是自发共振,未触而响。她心头一紧,立即闭目凝神,以意念引导心音扩散,如涟漪探入暗流。
刹那间,感知蔓延至宅院外围。
十二道呼吸节奏完全同步,心跳间隔毫秒不差,皆受某种外源音律操控。那频率,与昨夜死士所承指令同源。更近了——已布至第三重院墙,藏于回廊夹道、假山石后、檐角飞兽腹中。他们不是来杀人的,是来围困的。一旦她再奏琴,音波即被捕捉,定位即刻暴露。
她睁眼,提笔蘸朱砂,在京坊图皇后居所方位画下一圈红痕。线条沉稳,未抖分毫。
“青霜。”她声音低而清晰,“去告诉玄影,别靠近后巷。凤仪宫的眼线,已经布到第三重院墙了。”
青霜一怔,随即点头,转身欲行。手刚触门环,又听小姐道:“把西园留下的信号收回来,换成‘蝶不过墙’。”
“是。”青霜压低声音,“那桂花糕……”
“留下。”谢昭宁目光未移,“让他们看见,但吃不到。”
青霜退下,脚步轻得如同落叶拂地。
室内重归寂静。谢昭宁将密档残页、药粉显形图、佩玉、琴谱残卷并列于案,逐一覆盖薄绢。她取出养父所传调音铜尺,轻轻划过每件物品表面。当尺尖掠过“独孤”残篆时,铜尺微微偏转——这是古法测气之术,唯有蕴含强烈执念之物,才会引动磁针偏移。
它动了。
她盯着那半截残字,忽然明白:独孤漠不仅知晓《心音谱》,甚至可能曾参与创制。否则,无法解释为何“漠”字符律能与第七弦产生宿命般共鸣。此人不在明处,却早已织网多年,借皇后之手清除异己,借三皇子之狂掀起风波,自己则藏于幕后,以音控人,以局养局。
而她昨夜扰敌之计,虽夺回密档,却也暴露了《心音谱》的存在方式。敌人已知她以琴音为媒,必会设法反向追踪。接下来每一曲,都可能是催命符。
她伸手合上琴匣,指尖在锁扣处停留片刻。然后取出一枚新银针,插入共鸣孔深处,针尾缠上一丝蚕丝线,另一端系于窗棂铜铃。若有外力触动琴匣,铃声即起。
她坐回书案前,展开京坊图,目光落在织造局与旧宅之间的虚线上。这条线,曾是她幼时被转移的路径。如今,它成了敌人布控的通道。
她提笔,欲在图上标注新发现,却迟迟未落。
烛火跳了一下。
她忽然察觉,案头那块养父留下的调音石,表面浮了一层极淡的灰。她记得昨夜清理过,不该有尘。她伸手轻抚,指尖微黏——不是灰,是极细的药粉,与昨夜显形“漠”字的成分相似。
有人来过。
不是破门而入的那种闯,是无声无息,如风穿隙。能避过玄影耳目,能绕过青霜巡夜,能在这间她亲手设下三重机关的书房里,留下标记。
她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暗格前,拉开底层抽屉。里面空无一物,可她手指沿内壁摸索,触到一处微凸——是昨日没有的。她轻轻按压,木板弹开,露出一小片残留的香灰。
不是素心香,也不是安神引所用香料。
是前朝宫中祭祀时才燃的“静魂引”。
她瞳孔微缩。
养父从未提过他会用这种香。可这灰烬的存放位置,却像是……早已准备多年。
她退回案前,重新坐下,手中朱笔仍未落下。目光凝于地图红圈,身体不动,思绪却已穿透重重宫墙,直抵那场十五年前的大火。
母亲抱着她冲出正殿时,身后追来的,究竟是皇室禁军,还是……伪装成禁军的前朝余孽?
笔尖悬在纸上,一滴朱砂缓缓凝聚,将落未落。
窗外,银铃轻晃,却不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