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四夷馆的正厅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使团众人刚用完早膳,围坐在厅中商议着今日的安排。连日的紧张气氛让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疲惫,宁远舟肩上的伤虽在凌尘的医治下好转不少,但失血后的苍白仍显而易见。杜长史翻阅着连日来整理的文书,眉头始终未曾舒展;于十三难得安静地坐在一旁擦拭着他的长剑;钱昭和孙朗则低声讨论着驿馆周边的布防。
突然,馆外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金属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守门的侍卫匆匆来报,声音中带着一丝紧张:殿下,安帝遣内侍前来传旨,还带着一队禁军。
众人相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沉。杨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好衣冠,率领使团众人至前厅接旨。
来的是个面生的内侍,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白净,眼神却透着精明的算计。他身后跟着八名禁军,个个腰佩长刀,神情肃杀。那内侍展开明黄的绢帛,声音尖细地宣读:陛下有旨,礼王殿下今日巳时正,于永安寺与贵国皇帝陛下相见。还望殿下准时赴约,不得有误。
旨意简短得令人不安。杨盈恭敬地接过圣旨,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绢帛时,心中已是波涛汹涌。安帝选择在宫外的永安寺安排这次会面,本身就透着蹊跷——若是真心安排两国君主相见,为何不在宫中正式接见,反而要选在城外的寺院?
待内侍离去,杜长史第一个开口,花白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殿下,此事恐怕有诈。永安寺虽是皇家寺院,但毕竟在宫外,安帝为何要如此安排?这其中必有蹊跷。
于十三难得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摸着下巴道:老杜说得在理。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圣旨里对会面的具体安排只字未提,既未说明有哪些人在场,也未提及会面的时长,这完全不合常理。
钱昭沉声道:安帝必是设下了什么圈套。或许是要试探殿下的身份,或许是要借机发难,总之不会让我们好过。
一直沉默的宁远舟因伤势未愈,脸色仍显苍白。他靠在椅背上,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安帝这是在试探。一来试探殿下的身份真假,二来试探我们的虚实。他转向杨盈,目光凝重,殿下,恕臣冒昧,您与陛下......可还相熟?
这个问题让杨盈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垂下眼帘,声音很轻,却足够让每个人都听清:不瞒诸位,孤......与皇兄其实并不相熟。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此汲取勇气,继续道:皇兄比孤年长许多,在孤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出宫建府。后来他登基为帝,孤更是难得见他一面。母妃出身低微,我们住在冷宫偏殿,皇兄从不踏足。算起来......这五年来,相见不超过三次,每次都是在年节宫宴上,远远地看上一眼,连句话都说不上。
这番话让在场众人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杨盈在梧国宫中并不受重视,却没想到她与梧帝竟生疏到这般地步。杜长史捋着胡须,连连摇头;钱昭与孙朗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于十三则难得地皱起了眉头。
元禄忍不住插嘴,声音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焦急:那......那要是认不出来怎么办?安帝老儿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定就是故意要殿下出丑!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担忧。杨盈的指尖掐进掌心,强自镇定:孤......孤会尽力。
光尽力还不够。宁远舟摇头,神色严肃,安帝既然设下这个局,就绝不会让我们轻易过关。他必定准备了后手,一旦殿下认错了人,他就能借机发难,轻则质疑殿下身份,重则直接扣下使团。
他沉吟片刻,环视众人: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就在这时,驿馆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比先前更加急促。孙朗快步进来禀报,脸色不太好看:宁头儿,安帝又派了一队禁军过来,说是要殿下去永安寺,已经在门外列队等候了。
众人对视一眼,心知这实为监视。使团的一举一动,从离开驿馆的那一刻起,就都在安帝的掌控之中了。
杜长史忧心忡忡地捋着胡须:殿下,要不老臣陪同前往?多个人多个照应。
不可。宁远舟立即否决,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安帝既然要试探,必定会想方设法将我们与殿下分开。杜长史若是同去,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况且,若是连杜长史也被扣下,使团就更加被动了。
他看向于十三,目光中带着托付:十三,你陪殿下去。记住,见机行事,无论如何要护殿下周全。
于十三收起了一贯的嬉笑,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殿下少一根汗毛。
临行前,宁远舟将杨盈唤到一旁,从怀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青铜扳指。那扳指色泽暗沉,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殿下,这是六道堂早年的信物。宁远舟低声道,小心地将扳指放在杨盈掌心,陛下当年还是皇子时,曾与六道堂有过一段渊源,他认得此物。若届时情况有异,您可出示此物。
杨盈郑重地接过扳指,感受到上面冰凉的触感,心中稍安。这枚小小的扳指,或许就是她今日破局的关键。
然而站在一旁的凌尘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疏离:若是连信物都认不出呢?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翠玉小瓶,瓶身通透,隐约可见里面装着淡粉色的粉末,我这儿新配了些醉芙蓉,无色无味,沾唇即倒,十二个时辰内任人摆布。必要时或许能用上。
如意立即皱眉,语气中带着不赞同:凌尘!殿下此去是正式会面,怎能用这等手段?
凌尘却不以为意,将玉瓶塞进杨盈手中:殿下,安帝既然不按常理出牌,我们又何必拘泥于礼数?有些时候,让人暂时失去反抗能力,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杨盈握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一时间心乱如麻。一边是宁远舟给的正道信物,寄托着他们对君臣之义的信任;一边是凌尘给的非常手段,透着这个乱世中不得不为的冷酷。这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此行的凶险,也明白了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
辰时三刻,杨盈在于十三的陪同下登上马车。禁军队伍立刻分成两列,将马车牢牢护在中间,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送。宁远舟站在驿馆门口,目送车队远去,眉宇间的忧色久久不散。
如意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放心吧,殿下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这一路走来,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人时时保护的小公主了。
宁远舟叹了口气,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去的车队:我只希望,她今日能够平安归来。安帝这一招,来得太突然了。
马车驶出安都城门,朝着西郊的永安寺而去。杨盈坐在车内,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青铜扳指,心中默念着宁远舟交代的每一个细节。车窗外,安都繁华的街景渐渐被郊外的田野取代,深秋的田野一片萧瑟,偶尔可见几处农舍升起袅袅炊烟。
她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永安寺塔尖,那塔尖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预示着今日会面的吉凶未卜。她知道,今日这场会面,将决定使团在安都的处境,甚至可能影响到整个救驾计划的成败。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