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驿馆院内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郑青云的尸身已被拖走,地上的血迹也被粗略清理,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元禄房中,凌尘仍在专注地施针用药,对门外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宁远舟安排人照顾晕厥的杨盈,又命钱昭、于十三等人加强警戒,处理后续事宜,忙得脚不沾地。
廊檐下,凌尘刚刚结束了对元禄的第二轮施针,正用一块洁白的绢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月光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映出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与院中尚未平息的动荡格格不入。
任如意处理完手边的事情,快步走了过来。她在凌尘面前站定,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不解与薄怒:“凌尘,方才那般情形,你明明可以出手阻止,为何始终冷眼旁观?”
凌尘擦拭手指的动作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声音平淡无波:“情形?何种情形?是你们使团内讧,还是那姓郑的自寻死路?”
如意被他这置身事外的态度噎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杨盈被掳,元禄重伤,郑青云包藏祸心……以你的能力,若早一些出手,或许元禄不必受此重创,杨盈也不必经历那般……”
“不必经历那般刻骨铭心的背叛与绝望,是吗?”凌尘终于抬起眼眸,那双深邃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如意,你莫非忘了,伤痛与背叛,才是让人成长最快的途径。温室之花,经不起风雨。”
“可他们不是你的试验品!”如意语气激动起来,“杨盈还是个孩子!元禄他……”
“孩子?”凌尘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我在她这个年纪,手上沾的血,恐怕比她喝过的水都多。至于元禄……”他目光扫过不远处依旧亮着灯的房间,语气微冷,“他的伤,是他的选择,他的劫数。我救他,是尽医者本分,但并非有义务替他规避所有风险。”
他放下绢布,向前踱了一步,目光锐利地看向如意,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这些时日,我冷眼旁观,已将你这使团众人的武功路数、所用兵器、行事风格,看了个清清楚楚。钱昭的横刀,于十三的扇中剑,孙朗的拳脚,甚至宁远舟的剑法……我都记下了。”
如意心头一跳,隐隐感到不安:“你观察这些做什么?”
“做什么?”凌尘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我总要知道,是什么人,用什么兵器,能在你身上留下那几道险些伤及经脉的新伤!你臂上那道寸许长的刀痕,肩胛处的掌印,别告诉我都是意外!”
如意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左臂,那里确实有一道浅疤,是之前与钱昭切磋时不慎留下的。她试图解释:“那只是意外,是演练时收手不及……”
“一次是意外,二次便是必然!”凌尘的语气陡然转厉,眼神也变得冰冷,“演练?演练需要下如此重手?如意,你告诉我,若非我及时发现并以金针疏导,你那条手臂,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运转自如?使团之内尚且如此,外界风雨又当如何?这些人,当真值得你如此信任,如此付出?”
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如意的眼睛:“你忘了我们是如何活到今天的吗?信任,是这世上最廉价也最危险的东西!”
如意被他连番质问逼得后退半步,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她知道凌尘是因关心则乱,他的冷漠与多疑,源于他见识了太多的生死和背叛,。但她无法认同他将所有人都视为潜在威胁的做法。
“凌尘,你太冷漠了!”如意稳住心神,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坚定,“他们是我的同伴!我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互相扶持才走到今天!杨盈是我的徒弟,元禄像个弟弟,宁远舟他们……是值得托付后背的战友!我是使团的一份子,这里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的同伴?你的战友?”凌尘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中的嘲讽意味更浓,“就是这些‘同伴’和‘战友’,让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就是他们,内部倾轧,引来了今晚这场祸事?如意,你醒醒吧!他们与你不是一路人!他们的忠心是对梧国,是对那个小礼王,甚至是对他们自己!一旦利益冲突,或者面临更大的威胁,你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会成为刺向你的刀?”
“我不会因为可能的危险,就拒绝所有的善意与温暖!”如意据理力争,“凌尘,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过去遇到的那些人一样!你不能因为曾被蛇咬,就见不得井绳!”
“井绳?”凌尘冷笑,“我只知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有一就有二!使团内部尚且如此勾心斗角,丹阳王的手都能伸到这里,你让我如何相信他们的能力和诚意?今晚之事,说到底是他们梧国内部的家务事,是权力倾轧!你本就不该插手过深!”
“我是杨盈的师傅!我教她,护她,是责任!我既然选择了加入使团,接受了这个身份,那么使团的事,就是我责无旁贷之事!”如意寸步不让。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廊下的阴影里,刚刚安排好巡逻任务、正准备过来与如意商量下一步行动的钱昭和于十三,恰好将这番激烈的争执听了个清清楚楚。两人的脚步顿时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凌尘看着如意那固执而坚定的眼神,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是徒劳。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脸上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他后退一步,清晰地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好,很好。”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平静,却带着一种彻骨的疏离,“任如意,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立场。我再说最后一次,你听清楚——”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廊下:“我凌尘此行,只为两件事。其一,为你调理身体,治愈旧伤。其二,顺路回去看看鹫儿。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钱昭与于十三的身影,语气愈发冷硬:“我非使团中人,与尔等更无瓜葛。充其量,只是个随行的郎中。你们内部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与我无关。今日救治元禄,是因如意相求,是请求,而非责任。望诸位,也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看如意那瞬间苍白下去的脸色,也不理会阴影中那两道僵硬的身影,径直转身,衣袂飘动间,已消失在通往自己房间的廊道尽头,没有半分留恋。
如意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凌尘是担心她,可他的方式,他的偏执,让她感到无比的无力与心痛。他们曾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可如今,似乎隔着一道越来越宽的鸿沟。
阴影中,钱昭与于十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难言的情绪。凌尘的话虽然刺耳,却像一根针,扎在了他们心上。使团内部,确实并非铁板一块,之前的猜疑、各自的立场、以及今晚因郑青云而暴露出的问题,都让他们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最终,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悄然离去。
廊下重归寂静,只有夜风吹过檐角的轻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理念的差异与人心之间的距离。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难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