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通通的灯笼点起来了，挂在廊檐下，随着风轻轻摇摆。
流水席直摆到月上中天。
满堂欢笑声散去后，金铃子一波三折的“吱～吱～”声欢快地响起来，像一根根细细长长的金丝在空气中拉出金色的网。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秀宜伸了伸懒腰，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眼皮子便有些撑不住了，直往下耷拉。
张卫国见她满眼水光，心疼地道：“快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了。
秀宜也不强撑，嘱咐白菊帮着收拾，便扶着白芍的手回了房。
多日未住人的房间早用香薰薰着了，被褥也烘得香香软软的。
白草打来热水，秀宜强撑着洗漱完，往床上一躺，便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白芍替她盖好锦被，放下帐幔。
秋分过后，暑气已慢慢消退，再下了几场雨，轻薄的夏衣便有些穿不住了。
李峥嫌夜凉，招呼李青竹坐进马车。
看着意气风发的嫡子，笑着问：“很满意这桩婚事？”
李青竹瞧他一眼，眉眼里都是笑意：“自己求来的，自然满意！”
李峥是知道自己这个嫡子的，因自小体弱，又是在宫中养大的，性子颇有些冷淡，凡事不关心。万没想到竟会为了一桩婚事去求陛下，不由微微有些诧异：“你去求来的？”
“是啊。儿子心仪宜姐儿。”李青竹声音温软。
李峥张了张嘴，想问问秀宜真就那么好？可想想淡漠疏远的父子情，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又咽了下去。只抬手拍拍儿子的肩，温声道：“喜欢就好！”
“父王。”李青竹郑重道，“儿子想婚后分府别居，还求父王允准。”
李峥变了脸色：“你是王府世子……”
李青竹打断他的话：“儿子理解父王的为难，这些年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儿子心里都清楚，父王也明白。儿子不愿宜姐儿涉险！”
李峥脸色黑沉，默然不语。
“二弟似乎更得王妃的心？三弟也渐渐长成。王府不缺继承人。儿子会找个机会，求皇伯父收回‘世子’的赐封。看在父王面上，以往的恩恩怨怨便就此了了吧。”李青竹声音清越，如冰玉撞击，说出的话却似重锤，狠狠砸在李峥的心上。
“青竹，你……”李峥讷讷道。
李青竹敛了笑，神情淡淡：“我都知道！我一直就知道！所以才对父王亲近不起来。”
“你三弟还太小……”李峥想要解释，可出口的话却如钝刀刮过玻璃，艰涩无比。
“父王不必解释，儿子理解您的难处。只求父王也成全儿子一回，让儿子分府别居吧。”李青竹定定地望着他。
李峥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讷讷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三弟当时还在襁褓中，父王能怎么办？”
“所以，父王就只是杖杀几个奴婢了事？”李青竹唇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也是，听说王妃当年貌美如花，父王也不是铁石心肠，如何禁得住她梨花带雨般哭诉，心自然是软了！”
“你……你怎敢这样想为父？”李峥气得双目圆睁，胡子直抖，“父王岂是好美色之人？”
“那父王可同意儿子分府别居？”李青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黑眸中意味不明。
“你敢威胁为父？”李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没有。我只是不愿宜姐儿涉险。父王，我还记得母妃在的时候，您也是疼我的。有一回我闹着要荡秋千，父王立即命人在西府海棠树下立了架秋千。春日里海棠花开，香气清雅，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笑声随着秋千上的我在风中飘荡。”李青竹的神情软和下来，语音轻柔，“直到王妃入府，不喜海棠花，才连着秋千一起拔除了。”
李峥沉默下来，他也还记得此事。
当时王妃说李青竹已经进了宫，这秋千横竖用不上了，他想想也是，就同意了。没想到李青竹记到现在。
“不过一架秋千……我以为你不会在意……”李峥喃喃道。
“是啊，不过一架秋千，却是儿子记忆里少有的关于父王的温暖。那以后，儿子就不想和父王说话了。倒也不是生怨，只是无话可说罢了。”李青竹神情平静，眸子虚虚地落在车厢壁上，好似透过车厢壁，望见了童年的岁月。
是啊，怎么可能不在意呢？明明知道是谁给自己下的毒，作为父亲，却选择了不追究。明明自己和母妃最爱海棠，却砍得一棵不剩，那架秋千比起来，反倒无足轻重了。
李青竹突兀地笑了笑，似自怜，又似自嘲。揭起窗帘，圆月的清辉水银似地泻进车厢。
李峥望着儿子俊朗的侧颜沐浴在如水的月光里，艰难地开了口：“一定要……如此么？”
“是。”李青竹毅然决然的声音随着微凉的风钻进他耳朵里，敲击在耳膜上，震得他心尖发颤，“父王是知道的，儿子早已不是那个病弱的少年，有能力护住自己想护的人。父王真的有把握那人再不对儿子出手？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各自居住，彼此安好。”
马车里沉寂下来。
李青竹放下窗帘，往车厢壁上一靠，微微阖上双目。
半晌，黑暗中响起李峥闷闷的声音：“如你所愿！”
“多谢父王。”李青竹声音平稳，不疾不徐，似乎早已经料到这个结果。
马车驶进王府，父子二人沉默地下了马车，李静竹立即迎上前来行礼：“父王，大哥。”
李峥平复了情绪，温和地问：“怎么还不去休息？”
李静竹却只笑着点点头，越过他，径直往自己院子而去。
“儿子只是等父王回来。”李静竹笑着道：“父王和大哥既已安然回家，儿子就告辞了。”
李峥心下欣慰，想：这个儿子虽然纨绔了些，倒是极孝顺的。面上神情便愈加温和：“不过是吃个酒，哪能出什么事呢？去歇着吧。”
“是。”李静竹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回转身来，迟疑着问道，“那个，将军府人很多吧？宜……姨母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