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把那卷写满线索的竹简扔进火盆,火苗“呼”地窜起,映得他半边脸发亮。赵云站在旁边,声音压得极低:“昨夜有人自西而来,披蓑戴笠,入庙未久即散。”
“散了?”陆昭嘴角一挑,“那正好,别惊动他。让他多说几句‘苍天在上’,多画几张符,多灌几碗灰水——咱们的农技官才刚下地,正缺个反面教材呢。”
赵云皱眉:“可他若真煽动起来,流民一乱,屯田就保不住。”
“乱?”陆昭笑了,“流民现在最怕的不是官府,是没饭吃。他要是能用一张黄纸换来一斗米,我立马改行当道士。但现在嘛——”他拍了拍赵云肩膀,“咱们得让他觉得自己快成了,才能把背后那根线扯出来。”
赵云点头退下。
天刚蒙蒙亮,陆昭换了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脚上趿拉着一双破履,背上扛一袋麸皮,活脱脱一个跑腿小吏的模样。他晃晃悠悠进了安置区东片,这地方昨晚赵云密报说有夜聚,今早却安静得像口枯井。几个孩子蹲在泥地里玩石子,见他过来,警惕地抬头。
“发粮啦!”陆昭扯着嗓子喊,“新来的麸皮,磨得细,蒸馍不扎嗓子!每户一升,先到先得!”
人群慢慢围上来。他一边称量一边闲聊:“听说前两天有人得怪病,喝了符水就好了?真有这事?”
一个老妇嘟囔:“哪有什么符水,不过是心里踏实些。咱们这些逃难的,命在风里飘,有个念想,夜里好睡。”
旁边一个穿旧道袍的老头冷哼一声:“念想?那是苍天垂怜!机巧之物坏地脉,犁铧转得越欢,雷就越要劈下来!”
陆昭眼皮一跳,手上动作却没停,笑呵呵地递过一升麸皮:“哎哟,您老说得对,可咱们这新犁铧,省力一半,多翻两垄地,不就多打两斗粮?有粮,雷也劈不动吧?”
老头瞪他一眼,转身就走,袍角扫过泥水,溅都不溅一下,步子稳得很。
陆昭没拦,只默默记下他走的方向——北边那片塌了半边墙的窝棚区。
中午,吴老炭溜达过来,手里拎着个破陶碗,装着半碗浑汤。“修渠征工的告示贴了,东片八个壮汉下午就得去挖沟。您猜怎么着?有两个原围着那老道转的,乖乖报了名。”
“哦?”陆昭接过碗,吹了吹,“这汤比前天浓点。”
“那是,加了点豆渣。”吴老炭咧嘴,“您这招损的,调走几个打手,那老道身边就剩俩瘸腿老头,连抬香案都费劲。”
“他要是真有神通,还能缺人?”陆昭喝了一口汤,皱眉,“这豆子没煮透,胀气。”
“您不是说,让他露馅嘛。”
“对,但得让他自己掀盖子。”
当晚,陆昭派了两名白马义从,扮成逃荒兄弟,满脸菜色,衣裳破得能透风。他们直奔窝棚,在道人门前跪下,哭诉家中幼子高烧不退,求一道符救命。
道人起初不肯,说“天命难违”。两人磕头磕得额角出血,终于打动“慈悲”。道人取黄纸朱砂,画了几道歪扭符咒,口中念念有词:“苍天在上,黄土为证,七月十五,火洗罪城。此符护命,饮灰即安。”
说罢将符烧了,灰混进一碗凉水,让孩子喝下。
两名义从天没亮就溜回来报信,连声说那孩子喝完就吐,现在还在拉肚子。
“火洗罪城?”陆昭捏着记录的竹片,轻笑,“他倒是会挑日子,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开,正好放火。可惜今年雨水足,地皮湿,烧不起来。”
他把竹片递给赵云:“记住了,‘苍天在上,黄土为证’是老调子,‘火洗罪城’是新词。这人不是普通神棍,他知道怎么让人心慌。”
“要不要现在动手?”赵云问。
“动什么手?他现在连香油钱都收不着几文,抓了他,谁信背后有人?”
“那怎么办?”
“等。”陆昭起身,“让他再唱几场。咱们的农技官不是刚测完土质?明天起,挨个屯田点贴告示——‘测土配肥,增产三成’。我倒要看看,是他的符水灵,还是咱们的粪肥灵。”
第二天,陆昭调了三个识字的农技官,让他们打着“测田吏”的旗号,在道人常走的路上插标立桩,记录出入时间。他自己则每天换一身行头,在安置区晃荡。
第三天夜里,记录送来:道人连续三晚子时出窝棚,走固定路线,绕过两片荒地,最终停在城北废弃土地庙。
陆昭亲自去了一趟。庙门半塌,香灰未散,角落里还有半张烧剩的黄纸,写着“代天行罚”四个字,笔画歪斜却有力,墨色发乌,像是用灶灰调的。
他蹲下,手指蹭了蹭字迹,闻了闻:“没朱砂,也没松烟墨,是锅底灰混胶水写的。省成本啊。”
赵云在旁问:“要不今晚埋伏,抓个现行?”
“抓什么?”陆昭站起身,拍了拍手,“他现在就是个卖符的,顶多算个妖言惑众。可我要的是他背后那个给他送钱、送人、送消息的主儿。你想想,一个流民道人,哪来的朱砂?哪来的黄纸?哪来的胆子说‘火洗罪城’?”
赵云恍然:“有人撑腰。”
“而且这人,知道咱们在推农技,知道屯田是命根子,更知道流民最怕什么。”陆昭冷笑,“所以他不让人学技术,不让人测土,不让人修新犁——因为一旦吃饱了,谁还信他那一套?”
“那咱们……继续等?”
“等。”陆昭走出破庙,抬头看了眼天,“再给他三天。让他多收几个徒弟,多画几张符,最好能拉个百八十人,围着火堆念经。到时候——”他顿了顿,“咱们办个‘农技开坛大典’,请全城百姓来看,新法种的地,亩产多少。”
“和他对着干?”
“不是对着干。”陆昭摆手,“是让他自己塌台。人一吃饱,嘴就硬了。现在他们怕雷劈,等收了新粮,他们只会说——‘那老道的灰水,还不如一碗稀饭管用’。”
第四天,陆昭下令在城南搭台,挂起“农技开坛,实产为证”八个大字。又让农技官们把试验田的谷穗扎成束,挂在台前,旁边立牌写着:“代田法,亩产二石六;旧法,一石八。”
消息一传开,安置区里议论纷纷。
那道人果然坐不住了。当晚,他提前出门,直奔土地庙。陆昭早让赵云带人暗伏庙外,远远看见庙里点了盏油灯,影影绰绰跪了十几个人,道人站在中间,举着一张新画的符,高声念诵:“苍天将醒!地火将燃!七月十五,代天行罚!凡用邪技者,五雷轰顶,家宅成灰!”
赵云伏在草丛里,听得真切,回头对亲兵道:“记下了。”
亲兵点头:“一个字没漏。”
庙内,道人将符烧了,灰分十份,混水让众人饮下。末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红布,展开,上面用黑墨画着古怪符文,中央写着“天师令”三字。
“此乃天师亲授,持之可避火劫。”他低声说,“但需每人供米一升,香油三钱,方可领取。”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问:“要是没钱呢?”
“没钱?”道人冷笑,“那便等七月十五,看天雷劈谁家屋顶。”
陆昭在庙外听得清楚,轻轻摇头:“这哪是传道,这是收保护费。”
他转身就走,临行前对赵云说:“再等两天。让他把‘天师令’卖出去,把钱收进袋里。到时候,咱们不抓人,抓账。”
“账?”
“他敢收钱,就敢记账。流民里头,总有识字的。只要有一笔进出,咱们就能顺藤摸瓜。”
赵云皱眉:“万一他不记呢?”
“那说明他背后有人记。”陆昭笑了笑,“一个神棍,不会自己跑腿送钱。他背后那人,才是咱们要等的鱼。”
第五天清晨,一名农技官匆匆来报:“将军,安置区西头有个老账房,原是李员外家的,前些日子被赶出来,昨夜偷偷记了笔账——‘七月三,收米七斗三升,钱八百廿文,天师符十道’。”
陆昭眼睛一亮:“笔迹呢?”
“像是仓促写的,但用的是李员外家惯用的‘勾末’写法,末笔上挑。”
“李员外?”陆昭笑了,“前两天还闹着要拆渠赔银,说祖坟被水冲了。结果呢,他家的账房在替神棍记账?”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安置区一路划到李家庄园,又绕回土地庙。
“一条线,三头连:一头是流民,一头是神棍,一头是士族。”他轻声说,“现在,咱们只缺一头驴——能自己走进陷阱的那种。”
赵云问:“要不要把那账房请来?”
“请?”陆昭摇头,“不请。让他继续记。明天起,咱们的农技官去西片讲课,就讲‘粪肥沤制法’,说‘生肥伤根,熟肥增产’。我倒要看看,那账房写不写‘七月四,收米八斗,符十一道’。”
他转身,拿起一支炭笔,在竹片上写下一行字:“七月十五,开坛大典,实产为证。凡到场者,赠新法谷种一升。”
写完,他吹了吹炭粉,笑道:“让大家都来听听,是‘五雷轰顶’响,还是开镰收稻的声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