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那张写着“官家,准”的信纸,虽然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但那股寒意,却像是跗骨之蛆,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里。
沈妤的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惨白。她的指尖冰凉,娇躯微不可查地颤抖着。
买盐?
阿弟疯了么?
盐铁专营,自古以来,便是国之根本,是龙之逆鳞!
触之者死!
汤询的阳谋,是要抽干沈家的血。
而阿弟的这个决定,不啻于直接抱着火药,去炸皇城的城门!
这是自寻死路!
“阿弟……”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哀求,“不可……万万不可!这是死路一条!”
沈惟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廊下。
那道铁塔般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审判者。
邢力。
他一定听到了。
他一定在等着看,自己这头被套上枷锁的狼,会如何疯狂,如何挣扎,如何……自取灭亡。
(汤询要的是我的钱。)
(官家要的是我的刀。)
(他们都以为,断了我的财路,我的刀,就自然会钝。)
(可他们忘了,刀,不只是用来杀敌的。)
(刀,也可以用来……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
沈惟转过头,看向脸色煞白的阿姊。
“阿姊,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别的路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汤询釜底抽薪,官家顺水推舟。他们联手,给我们挖了一个坟墓。”
“我们若是不挣扎,就会被温水煮死,活活耗死在这临安城。”
“我们若是挣扎得太厉害,就会被当成叛逆,立刻就会有天兵天将,踏平这鬼宅。”
沈妤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用“大义”和“皇权”编织起来的,天罗地网。
“所以,”沈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不让我们活,我们,就掀了这桌子。但掀桌子,也要讲究章法。”
他走到沈妤面前,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买盐’,就是扔向棋盘的第一把沙子。”
“盐,是比铁更敏感、更能瞬间刺痛朝廷神经的东西。我就是要大张旗鼓,做出要碰盐的疯狂姿态。邢力会听到,汤询会听到,官家……也一定会听到。”
沈妤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沈惟继续道:“我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狗急跳墙,要去碰那必死的逆鳞。只有这样,所有人的目光才会被这把‘沙子’吸引,紧盯着我‘买盐’的每一步。而当我们真正的杀招递上去时,才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汤询想让我在‘煤’上死,我就把战场,先佯动到‘盐’上,再真正转移到……‘铁’上去。”
“铁?”沈妤一怔。
沈惟没有立刻解释,他走到书案前,亲自研墨。
“阿姊,备最好的奏疏纸。”
沈妤压下心中的惊疑,立刻照办。
廊下的邢力,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窗边。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透过窗棂的缝隙,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正在凝神沉思的少年。
他看不懂。
他完全看不懂。
面对宰相与官家联手布下的天罗地网,这个少年,没有惊慌,没有暴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他先是下了一道足以抄家灭族的“买盐”令。
然后,又要写一道不知所谓的奏疏。
这头幼狼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终于。
沈惟落笔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缓缓响起。
“臣,沈惟,蒙圣恩浩荡,方有今日。今闻北伐在即,军需为重。‘火神’之事,乃臣子本分,臣万死不辞,必将竭尽家财,以保大军冬日无虞。”
第一句,便让沈妤的心,沉了下去。这是……在摇尾乞怜?在表忠心?
没用的。
官家既然准了汤询的奏请,就绝不会因为几句漂亮话,而收回成命。
沈惟的声音,没有停顿。
“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沈家商路虽广,若无厚利维系,终将如无源之水。长此以往,‘火神’恐难为继,臣……愧对圣恩!”
听到这里,沈妤的呼吸,微微一滞。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阿弟,似乎不是在求饶。
窗外,邢力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依旧是毫无表情。但他的瞳孔,却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沈惟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慷慨激昂。
“臣闻蜀中大邑县所产军铁,冠绝天下。然山高路远,州府转运,层层盘剥,十不存一,兼有奸商以次充好,贻误军机!臣,心急如焚!”
“臣斗胆,愿为朝廷分忧,为陛下前驱!”
“臣愿以沈家遍布江南、川蜀之商路,代朝廷采买蜀铁!从大邑县,直运临安府!”
“臣在此立誓,所购之铁,皆为上上之品!若有一斤劣铁,请斩臣头!”
“臣,不求分毫之利!只向户部,实报实销,收取三厘的车马脚力之费!所获微利,将尽数贴补‘火神’之耗,如此,方能源源不断,为陛下效死!”
轰!
最后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沈妤的心头!
她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她终于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阿弟这惊世骇俗的破局之法了!
这是何等疯狂,又何等精妙的,一手!
汤询不是要用“军需”的大义来压死他们吗?
好!
我不仅接了!我还要比你更“大义”!
你不就是要让我成本价出煤吗?
可以!
我沈惟,不但把家底掏出来为国分忧,我还要贴钱,贴人,贴上我沈家最重要的商路,去为朝廷解决蜀地铁料这个老大难的问题!我一分钱不赚,只要三厘的辛苦费,而这钱最终还用来填补你逼我做的亏本买卖!
这个奏疏递上去,球,就狠狠地,踢回给了官家和汤询!
你们准不准?
你们若准了,我沈惟就等于拿到了一张官方的,可以合法、大量、公开采购战略物资“铁”的通行证!更重要的是,沈家,将从一个单纯的“商人”,一个被圈养的钱袋子,一跃成为深入“军需采购”这个国家核心领域的,操盘手!那意义,不可同日而语!
你们若是不准……
呵呵。
一个愿意为国分忧,连商路命脉都肯贡献出来的忠臣,你们却百般阻挠。
你们宰相和官家,究竟是何居心?
是不是不想北伐了?
是不是觉得,这蜀地铁料里的层层油水,比国家大义更重要?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比汤询的阳谋,更加毒辣,更加无解的,阳谋!
它将沈惟,彻底立于了道德的制高点!
而之前那看似疯狂的“买盐”,此刻看来,分明就是掩护这真正杀招的,绝妙佯动!
沈妤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看着那个依旧在奋笔疾书的背影,眼眶,不知不觉,已经湿润了。
(这才是我的阿弟……)
(这才是,那个能于绝境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沈惟!)
窗外。
邢力那铁塔般的身子,第一次,僵住了。
他虽然不懂这里面千回百转的经济算计,但他懂军事,更懂政治!
他听懂了!
这个少年,在被扼住咽喉的瞬间,非但没有求饶,反而先以“买盐”示弱、惑敌,再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反手一刀,捅向了对手的软肋!
他不是在破局。
他是在,借着对手布下的杀局,为自己,谋一个更大的局!
(这……不是幼狼。)
邢力的心中,那个刚刚成型的念头,被瞬间击得粉碎。
(这是……一头怪物。)
(一头披着人皮,懂得用人心和天下大势来做武器的,怪物!)
沈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他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阿姊。”
“在。”沈妤立刻上前,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奏疏,立刻誊抄两份。一份,让柳月娘通过建王的门路,用最快的速度,递到御前。”
“另一份……”沈惟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想办法,让汤相‘不经意’间,看到。”
沈妤重重点头:“我明白!”
“至于买盐的事,”沈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按原计划,雷声要大,雨点要小。做出个姿态就行,不必真的和盐商撕破脸。这出戏,还得唱一会儿。”
“是!”
沈妤领命,拿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奏疏,脚步沉稳地,快步离去。她身上的恐惧已被尽数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阿弟并肩作战的决然。
她走后,书房里,再次陷入了寂静。
沈惟走到窗前,推开了窗。
一股阴冷的风,灌了进来,吹动着他的衣袍。
他看着廊下那道沉默的身影,那道皇帝派来监视他的“刀”。
他知道,刚才的一切,这个人,都听到了,看到了。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闪烁。
许久。
那尊沉默了整整两天的铁塔,终于,动了。
邢力向前踏出一步,走出了廊下的阴影,走进了院中那片灰败的天光之下。
他那张狰狞的刀疤脸,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愈发可怖。
“沈公子。”
他的声音,依旧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干涩,刺耳。
这是他第二次,主动和沈惟说话。
沈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邢力抬起头,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穿过庭院,直直地,钉在了沈惟的身上。
“你练的,是什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