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之行成功的消息,如同春风拂过东宫,格物轩内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振奋。王珩走路都带着风,逢人便说“咱们的器械可是在宛平立了功的!”;连一向胆小的周文轩,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光彩;石蛋更是将那把参与制作的木工工具擦得锃亮,视若珍宝。
然而,作为核心的承烨,在最初的欣慰之后,却陷入了更深的沉思。赵铭带回的详细记录,他反复看了多遍,不仅关注器械的成效,更留意其中提及的地方吏治、民情百态。
“赵铭,你在记录中提到,宛平县最初对试用新器颇有疑虑,是承诺费用由朝廷承担、不取民脂,方才得以推行?”承烨放下手中的札记,看向赵铭。
“回殿下,正是。”赵铭答道,“地方府库空虚,县令亦怕劳民伤财,引来民怨。若非朝廷担此费用,纵使器械再好,恐怕也难以下达。”
承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李桐、张允信中言,当地工匠技艺与宫中相差甚远,许多精细结构不得不因陋就简,可是如此?”
“是,殿下。民间铁匠多以修补农具为生,打造宫中规格的齿轮、轴承力有未逮。且上好木料、铁料价格不菲,若大规模推行,成本仍是难关。”
承烨站起身,在格物轩内缓缓踱步。窗外春意渐浓,庭树枝桠吐露新绿,但他的心思却飞到了宛平那片刚刚缓解了旱情的土地上。成功的喜悦之下,是更为复杂的现实:一项利民之策,从构想到落实,中间隔着吏治的效率、财政的支持、工匠的水平、民众的接受程度……重重关隘,远比设计一件精巧的器械要复杂得多。
“父皇与傅先生常言,‘器为末,人为本,法为纲’。”承烨停下脚步,声音清晰地在轩内回荡,“如今看来,深以为然。一件省力的汲水器,是‘末’;能让这器械顺利造出、并用之于民的清廉干吏、熟练工匠、充裕钱粮,乃至鼓励创新的氛围,方是‘本’;而确保吏治清明、财用得当、物尽其用的规章法度,则是‘纲’。”
他看向围拢过来的众人,目光沉静而睿智:“我等效仿古人格物,探究物理,改进器械,此心固然不错。然则,若不能洞察这器物背后的‘人’与‘法’,不能明了推行一项善政所需的全盘考量,则我辈之所为,终究是舍本逐末,纵有小成,亦难惠及天下。”
李桐若有所悟:“殿下是说,我等日后格物,不应只盯着器械本身,更需思量其如何能融入地方治理、财政体系、工匠培养之中?”
“正是此理。”承烨颔首,“譬如这改良农器,若要推广,工部虞衡司是否有标准制式?户部是否有专项采买或补贴章程?地方官员推广新器,政绩如何考核?民间工匠制作新器,技艺如何培训?物料流通,价格如何平抑?此皆非格物轩所能解决,却是一件新器能否真正利民的关键所在。”
王珩听得有些头晕,挠头道:“殿下,这……这听起来比造器械难多了。”
赵铭则深以为然:“殿下明见万里。治国如烹小鲜,需统筹兼顾。格物致知,最终当服务于修齐治平之大业。”
承烨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故此,我等思路需更开阔。格物轩日后探讨,可分作两层:一为‘器用之学’,专研物理,改进具体器械工法;二为‘经世之策’,需借重诸位,尤其是日后可能步入仕途者,思考如何将‘器用’与‘人事’、‘法度’相结合,探讨推行之策,预估可能之弊。二者并行,方是完整的‘格物致用’。”
他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为格物轩未来的发展勾勒出更清晰的蓝图。众人听得心潮澎湃,也感到了肩头更重的责任。他们不再仅仅是一群好奇的少年,而是开始尝试以未来执政者的视角,去审视技术与社会、创新与制度之间复杂而深刻的联系。
宛平之行,如同一块投入水中的试金石,不仅检验了器械的效用,更检验了承烨的心性与视野。深耕之后,收获的不仅是田间的禾苗,更有储君心中那关于“本末”、“体用”的参天大树,正悄然拔节生长。东宫格物轩的灯火,自此,将不仅照亮图纸与模型,更将试图照亮那条通往经世济民理想彼岸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