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废弃校场的一角,那台缩小版的“绞吸式清淤器”样机终于立了起来。虽是按比例缩小,用的也多是木料,只在关键受力处包了铁皮,但结构俨然,绳索、滑轮、绞盘、戽斗一应俱全,在秋日阳光下透着一股质朴而认真的气息。
格物轩众人围在周围,神色间既有期待,也有紧张。承烨站在稍前的位置,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这台凝聚了他们多日心血的器物。校场边上,早已按李桐要求,挖了一个浅坑,灌入水和特意运来的黏稠河泥,模拟淤塞的渠底。
“开始吧。”承烨轻声下令。
石蛋和王珩上前,负责转动那需要两人合作的绞盘。赵铭在一旁观察记录,周文轩则拿着纸笔,准备记下时间和效果。李桐和张允全神贯注,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嘿——哟!” 王珩喊起了号子,与石蛋一同用力。绞盘发出“嘎吱”的声响,开始缓缓转动。绳索通过顶端的滑轮组,牵引着那只小小的铁木合制戽斗,沉入浑浊的泥水之中。
起初并不顺利。戽斗入泥角度不佳,第一次提起时只带起少许泥浆。李桐立刻上前调整了牵引绳的长度和角度。第二次尝试,戽斗深深切入淤泥,当石蛋和王珩再次用力转动绞盘时,能明显感觉到阻力增大,但双重滑轮组发挥了作用,两人虽额头见汗,却仍能较为省力地将满载黑臭淤泥的戽斗提出泥坑,并通过横向滑轨,将淤泥倾倒在旁边空地上!
“成了!” 王珩抹了把汗,兴奋地大叫。
一次,两次,三次……操作逐渐熟练,清理的效率也稳定下来。虽然这小型样机的清理量有限,但其展现出的原理和相对于纯人力挖掘的效率优势,却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能将淤泥从坑底直接提运至岸边的设计,避免了民夫在泥泞中跋涉的辛苦。
“记录,”承烨对赵铭道,“清理同等方量淤泥,用时约为预估纯人力所需之半,且更省力。”
试验持续了约半个时辰,直到模拟的泥坑被清理出大半。众人都有些疲惫,但脸上都洋溢着成功的喜悦。这不仅仅是验证了一个器械的可行性,更是他们“格物致用”理念第一次结出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果实。
承烨命人仔细收拾好样机和工具,将试验记录与先前绘制的图纸、成本估算整理在一起。他并未急于呈送,而是又花了几天时间,与赵铭、李桐等人反复推敲文稿,力求陈述清晰,数据翔实,既说明器械的原理与试验成效,也不讳言其目前的造价问题以及需要进一步改进之处,最后还附上了对于如何在保证效果的前提下降低成本、以及未来可能适用于哪些水利工程的初步设想。
一份名为《永济渠清淤困局及绞吸式清淤器试制条陈》的文书,被承烨亲手呈送到了太子少傅傅先生案头。
傅先生仔细阅罢,久久不语。他看得出,这份条陈文笔虽尚带稚气,但逻辑清晰,有理有据,既有书生之见,亦初具务实之风,远非寻常闭门造车之作可比。尤其是其中对造价的清醒认识和对改进方向的思考,显示出承烨并未被初步的成功冲昏头脑。
“殿下,”傅先生终是开口,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激赏,“此条陈,老臣会代为转呈工部水部司。能否被采纳,尚需部堂官员依专业审视。然,殿下此番由读书而思虑,由思虑而探究,由探究而实践,由实践而总结,此乃治学求真之正途,亦是未来处理政务应有之态度。老臣,为殿下贺。”
数日后,工部衙门。
水部司郎中郑迁,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以务实着称的官员,拿着由上司转来的那份来自东宫的条陈,初时并未在意,只当是太子殿下的游戏之作。但随手翻阅之下,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他尤其仔细地看了那清淤器的结构图、试验记录的数据对比以及关于成本的讨论。
“奇哉……”郑迁捻着胡须,喃喃自语,“此物结构看似简单,却深合力学之理。若真能如试验所言,提升效率近倍……虽造价不菲,然若用于常年需疏浚之关键河段,或工期紧迫之要工,长远计算,或真能省下不少民力钱粮……”
他沉吟片刻,唤来属下一位主事:“去查查,京郊永济渠近年疏浚的详细账目,尤其是人工耗费一项。”
他又拿起条陈,看着末尾那略显稚嫩却端正的“儿臣承烨谨呈”字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位深居东宫的太子殿下,似乎与他想象中有些不同。这份条陈,或许尚显粗糙,但其背后展现出的视野与思路,却不容小觑。
郑迁并未立刻表态,也未大肆声张,只是将这份条陈仔细收好,准备在下次部议有关水利工程时,酌情提出,看看同僚们的反应。他深知,朝堂之上,任何涉及新法新器之事,都需慎之又慎。
一股微澜,已在这看似平静的工部衙门内悄然荡开。西苑校场中那台小小的清淤器,其引发的回响,正悄然越过宫墙,向着更广阔的天地扩散而去。承烨和他的格物轩,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已然投下了一颗足以引人侧目的石子。